小说连载‖懒得复婚（三）

姜新录

小说连载‖懒得复婚（三）

转眼又到了周末，想到老家还有一个嗷嗷待付的婴儿和两个大人，老方只得强打精神，开车上路。与刚生过儿子时的意气风发相比，老方现在心灰意冷，垂头丧气。心里始终不明白，本来幸福美满的日子怎么就过成了现在这般狼狈样子。一路上太阳昏暗、寒风乍起，尘土和衰草混杂着落叶在半空中无力地飘荡，整个大地一片萧索，又一个冬天临近了。
来到县城租住的小院，门框斑驳，叶草枯黄，荆棘丛生，一片寂静。推开门便看到屋内头发花白的母亲正蹒跚着往锅里舀水准备烧火做饭。老方勉强挤出笑脸问：“小芳和儿子呢？”老母亲朝卧室努了努嘴，轻声说：“快去看看吧，正在里间哭呢。”老方掀开门帘，屋里黑洞洞一片，一股尿骚味混着婴儿奶味儿扑面而来。打开灯便看到泪眼婆娑的小芳正抱着襁褓中的孩子、依偎在杂乱不堪的床上发呆，孩子的尿布和小衣服胡乱地挂在凳子上。昏暗的灯光下，穿着睡衣的小芳头发散乱，脸色苍白，身材臃肿，眼观呆滞，可能是刚刚喂完孩子，半个肥硕的奶子还露在衣服外边。这哪是那个曾经粉面含春、楚楚动人的青春少女，分明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乡下农村妇女。老方没有说话，轻轻走过去从小芳怀里小心接过熟睡的孩子，亲了亲怀中那幼稚粉嫩的脸蛋儿，摇了摇那胖嘟嘟紧握着的小手，老方的眼角禁不住流下泪来，就如同荒野中迷路的疲惫旅人忽然看到了太阳，历经深渊苦海的虔诚教徒看到了佛光一般，几个月来的委屈、困苦、忧郁和绝望一瞬间泉涌而出，这是我的孩子、我的救星更是我未来的希望啊。为了他连命都可以舍弃，眼前的这点儿苦难又算得了什么呢？老方将孩子轻轻放在床上，拉过来被角盖在孩子身上，慢慢坐在床沿上，将小芳的头慢慢揽过来靠在肩上，轻轻抹去她眼角的泪水。他知道，虽然这肩膀并不健硕甚至很瘦弱，但他是小芳唯一的希望和靠山，他必须坚强起来，给她以生活的勇气和信心，让这只漂泊的小船慢慢靠岸。“哥，咱们以后可咋办？”半天，小芳止住了啜泣，把头埋进老方的怀里幽幽地问道。老方沉默，无言以对。“我的命苦也就算了，难道你让孩子做一辈子黑户吗？”老方依旧没有说话，继续沉默。此时此刻，他知道说什么都是枉然，说什么都是谎话。小芳的苦他心知肚明但却无能为力，但至少还可以向他倾诉，他自己的遭遇和苦痛却只能自己憋在心里默默承受。这样的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呢！
吭..吭..，屋外传来了母亲连续的咳嗽声。老方起身，拉着小芳蹑手蹑脚来到院子里。母亲刚才已经将院子打扫了一遍，正坐在凳子上休息。“娃儿，过来陪娘说说话。”母亲说道。他默默地走过去蹲在母亲身旁，拉起那双干枯如柴、青筋爆出的手，轻轻贴近自己的脸颊，就如同小时候依偎在母亲怀里顽皮地撒娇那样，慈爱地、慢慢地抚摸他的头发和脸庞。“娃儿，娘老了，干不动了，帮不了你了。”母亲停顿了片刻又接着说到：“这些年日子过得是拧巴些，但你已经是俩个娃儿的大人了，有些事情娘再不说恐怕就没有机会了。”“妈，都是孩儿窝囊，让你和父亲操劳了一辈子也没能享一天清福。我以后好好干，多赚钱养活您，让您享福。”老方把头伏在母亲的双腿上，痛苦地说。“我能活这么大年纪，有小芳这样的儿媳妇，又有孙子孙女，这一辈子值了。”母亲停下来，干咳了两声。听到老太太的话，坐在旁边的小芳脸色一红，腼腆地笑了，旋即又暗淡下来，扭过脸去。“你和小芳虽然没有办理结婚仪式，但在我心底里只认她这个儿媳妇。人家一个姑娘家，不图名、不图利，年纪轻轻就来到咱们方家，伺候老的，生养小的，做了多少难，受了多少罪，遭了多少人的笑话和白眼，我虽然嘴上不说，但我心里知道这孩子过得有多苦！”母亲说着伸手拉过小芳的手，重重地压在老方的手上。“孩子，小芳虽然是农村人，但她是咱家的大恩人呐，我现在把她交给你了，你要是对她不好，我死不瞑目呀。”说道这里，老人禁不住老泪纵横，悲声大哭。小芳也禁不住泪如雨下，俯在老人腿上痛苦地说：“这辈子您就是我的亲妈，我情愿做您一辈子干闺女。只是别逼我哥了，我知道他在外边作难，只要把孩子安置好了，我这辈子再苦再难也认命了”。
听到这里，只见老方猛地抽出胳膊，扑通一声就跪在了老人面前。“妈，我何尝不想和小芳结婚，给她一个名分？娃蛋儿是我们老方家的根儿，又何尝不想把他接到城里，给小芳他俩幸福的生活。可是，我给您说实话吧，我和那婆娘办理的是假离婚，我现在除了每月的工资，名下一分钱财产都没有。她手里握着我很多把柄，一旦捅出去，别说当这个小官了，就连工作都得丢了，甚至可能得去坐牢。真到了那时候，谁来给您老人家养老送终，谁来养活小芳和娃蛋儿。”老方说罢痛哭失声。“妈，您就别再埋怨我哥了，他已经走投无路了，再逼下去出事儿了，我们娘俩下半生依靠谁去。”小芳哭着拉起老方坐在凳子上。“唉，真是作孽呀，那.那..老是这样拖着也不是办法呀！”听到这里，老人也感到六神无主了。“事已至此，也只能这样了。”老方点上一支烟，猛地吸了两口，最后下定决心说：“第一，咱们搬回老家吧，多少能省下些租房子的钱；第二对外就说娃蛋儿是小芳捡的（地方口语，抱养的意思）的孤儿；第三我托人给娃蛋儿办个假户口，孩子就姓小芳的姓儿；第四，等过几年，孩子也长大了，我再慢慢想办法把小芳和孩子接到省城去。只要我能保住工作，肯定会有办法的。只是这样又得让小芳受委屈了。”三人无言，只是静静地坐在那儿呆呆发愣。哇.哇..哇...房间里传来了孩子的哭声，瞬间打破了小院短暂的窒息宁静。
讲述到这里，两眼迷蒙的老方禁不住泪如泉涌，痛苦地将头伏在桌子上抽泣起来。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我赶紧拍拍他的肩膀，歉意地安慰他：“都是弟弟不好，本来是为你退休祝贺一下的，没想到却捅到了你的伤心处，该罚、该罚！”我端起酒杯灌下去一大口。“这都是我自找的，与你有什么关系。来，喝酒！”老方抬起头，苦笑了一声。我的心也禁不住悲凉起来。
时光飞速，转眼三年过去了。虽然依旧艰难和忙碌，但老方算是过了一段平淡安稳的日子。女儿上高中开始住校，儿子活波可爱，茁壮成长。老方的冰冷的心开始慢慢融化，重新燃起了对未来的希望和信心。夫妻关系依旧不冷不热。在外人看来是两口子，到了家却如同合租的路人。白天各自上班各忙各事，晚上到了家冷冷淡淡，几乎无话。家务方面平时老方买菜、做饭、拖地、倒垃圾，爱人网购、刷碗、擦拭、洗衣服，配合默契，天衣无缝。饭后你刷你的小视频，我听我的交响乐，各自为政，互不干涉。到了十点钟左右，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间上床安歇。周而复始，相安无事。期间她没有再追问协议补偿的事儿，他也没有再重提复婚和儿子的事儿。平淡的日子就这样如流水般过去了。
这些年来，相对于党建和改革等重要工作相比，行政机关日常的业务工作反而显得按部就班，中规中矩。作为党建工作的重中之重，每年的主题教育已经形成了习惯性规矩，规定动作要到位，自选动作有特色。规定动作相对容易，只要按照规定时间节点开开会、学学习、画画书、留留痕、抄点儿心得体会就可以过关。自选动作就需要下花点心思，但对于老方这种老油条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事。只要把平时开会时不同角度的照片收集起来，再往上贴上不同的活动标签就可以了。机构改革虽然重要，但对于基层一线来讲根本不是大问题。因为无论上头怎么改，人还是这些人，事儿还是这些事儿，今天叫什么所，明天叫什么分局，后天叫什么办公区，除了门口牌子换的勤了点儿，其他方面基本没什么变化。对基层一线人员来讲只要有人给发工资，管他叫什么名称。因此，尽管上头整天忙得昏天黑地，老方他们依然是该吃吃，该喝喝，基本上没受什么影响。唯一让老方头疼的是每年的绩效考核。几十个人的队伍上头每年只给一两个优秀指标，老同志需要照顾，年轻人需要鼓励，还有一帮占着茅坑不拉屎的，他们或长期病假，或长期借调，别看平时见不到人，到了年底评先时都不约而同地现身了。这些人基本上成不了事儿，但完全有可能坏你的事儿。他们本身不重要，重要的是站在他们背后指手画脚的人。老方为此伤透了脑筋，无奈只能采取轮流的方式，这样做的结果就是队伍干好干坏一个样、干多干少一个样，大家遇到任务就千方百计躲避，遇到好处就一哄而上争夺，导致队伍一盘散沙，士气低落。最明显的后果就体现在对老方毁誉参半的年度测评结果上。要说还是基层能人多，在一位老同志的点播下，每次只要是开展测评工作，老方就把所有人集中到他的办公室，按顺序在他办公电脑上进行打钩，这一招果然奏效，他当年的测评结果获得了满分。
还有一件烧脑的事情是分局之间的年度排名。因为业务职能相同，只要单位里的人不出事儿，得分基本上就会不相上下。能左右排名的主要是加分项目，其中最快捷也是最难的加分项目是各级领导的肯定性批示，级别越高，加分越多。这就导致很多单位一把手不是把心思用在如何提高工作质效上，而是整天挖空心思琢磨着如何找更高级别的领导签字。各级领导整天托关系，找熟人，各显神通，眼花缭乱，显出一片欣欣向荣的繁忙景象。因为前几年一直忙于家庭事务，工作上没有创出什么亮点，同时也找不到高级别的领导签字，老方所在的单位连续两年排名垫底。距离上级领导提出的三个满意（让上级领导满意、让地方政府满意、让下属职工满意）要求相差甚远，老方心里压力山大。去年老方打听到一位职工的岳父是市政协主席，尽管他平时很少来单位上班，还是给了他一个先进名额，几天后果然拿到了那位领导的肯定性批示。老方很兴奋，赶紧包装一番向县局报告，县局办公室很重视，很快便在系统内网和市晚报上刊登了消息。正在老方以为可以十拿九稳拿到加分时，县局领导突然在一次饭局上得知那位政协主席被省纪委带走调查的小道消息。县局办公室迅速行动，将原来内网的批示稿件彻底删除，还给了老方一次严厉的口头批评。煮熟的鸭子到了嘴边却飞了，老方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肚里咽，苦笑着摇摇头，耸耸肩。
一次偶然的机会，老方从岳母那里得知她的远房表弟也就是他前妻的表叔在部队担任重要职务，尽管表面上看不出他们单位和部队能扯不上什么关系，但病急乱投医，有批示总比没有强，也算是给上级和同志们有个交代。于是便硬着头皮向前妻提出了想要她表叔签字批示的想法。前妻听罢冷冷地说：“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哈，你这么高傲的混蛋居然也有求我的时候。”有心不理他，但又转念一想，毕竟夫妻一场，他这些年也过得真不容易，便答应说试试看。就在当年的清明节前夕，趁着那位部队首长回乡祭祖的时机，老方和前妻拿着礼品去看望这位八竿子打不着的所谓亲戚。毕竟是高级干部，那位首长非常平易近人。在听到来意后，二话不说便在老方准备的汇报材料右上角上刷刷写了一行字并郑重签上自己的大名：XXXX分局在加强军民融合、推进军地合作方面思路清晰，成效显著，值得各级各部门推广借鉴。老方喜不自胜，拿着领导的签字批示，又顺手拉了前妻的小手赶快回城。无心插柳柳成荫，想不到县局领导知道后非常重视，立即向市局一把手作了专题汇报。市局主要领导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玩味了一番后，在领导批示下面又加上了一行批示：全系统要仔细学习领会XXX领导批示精神，深入贯彻批示要求，在军民融合方面加强探索，开拓创新，不忘初心,牢记使命,并以此为契机把主题教育推向新的高潮。全系统按照领导批示要求立即行动起来，市局成立了以主要领导牵头的工作专班，在内网开辟了军民融合专栏，各基层单位每月专题汇报工作措施及进展情况。市局牵头召开加强军民融合专题讨论会，老方应邀在会上分享了本单位的做法和体会。市局主要领导还专程到北京拜访了这位首长，并向他专题汇报了全系统近几年的工作成绩，希望老领导抽空多回家乡走走看看，继续一如既往关心支持地方工作。那位首长开始还很奇怪，他们找我汇报哪门子工作。不过碍于家乡人的情面还是抽空见了他们一面。听到他们的工作汇报后感觉很可笑，但面上还是很客气，在对方的一再央求下挥毫泼墨，写下了“军民融合，军地一家”八个大字。
在当年的绩效考核中，老方所在的分局排名第一，他本人也荣获系统优秀工作者荣誉称号。干了半辈子革命工作，老方总算扬眉吐气了一回。他很兴奋，趁着周五下午女儿回家换洗衣服的机会请她娘俩在饭店搓了一顿，前妻很高兴，女儿也兴奋地讲述着学校的奇闻趣事，一家人都沉浸在这久违的欢乐和融洽气氛中。饭后女儿在自己的房间写作业，老方把醉眼朦胧的前妻扶到床边并帮她脱掉外衣和鞋子。手有意无意间触碰到了她的酥胸和胴体，浓郁的体香引起了他本能的反应，他有些激动和不安，犹豫了一下还是禁不住将嘴唇凑了上去，前妻好像真的喝多了，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任他颤抖的双手在身上乱摸乱动......第二天，老方照例回老家看望小芳和儿子。可能是过于溺爱的缘故，儿子聪明伶俐但顽皮捣蛋，成了当地幼儿园里的小霸王。这样发展下去对儿子成长不利，老方便和小芳商量着准备把她娘俩接到省城去。尽管省城的房地产市场不景气，但仅靠他那点死工资还是杯水车薪。于是便偷偷在偏远的城中村租了一套小房子供她们居住，儿子入了当地的幼儿园，小芳也在小区的物业公司找到了一份家政保洁工作。经过这么多年的磨难，总算给这娘俩有了一个初步交代。
说到这里，老方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我理解那是男人沉醉酒后的一种真情释怀，是久经压抑后的一种暂时解脱，是历经艰难后的一种希望和信心。我突然想起了杭州灵隐寺门前的一副对联，便端起酒杯对他说：“人生哪能多得意，万事只求半称心。”生活中不如意事常八九，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艰难的日子总会有熬过去的时候。来，咱们举杯共勉。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