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盟版的走逃失联和虚开发票

税智观察

凡是征收增值税的国家都会以票管税，凡是以票管税的国家都会有虚开发票案件发生，虚开发票案件一旦发生往往都是大案窝案。近期位于德国科隆的欧洲检察官办公室（European Public Prosecutor’s Office，EPPO)牵头查处了一起增值税虚开发票大案。该案涉及欧盟内跨境交易上万辆汽车，货物价值2.25亿欧元，增值税款3,800万欧元。EPPO协调了比利时、德国、匈牙利、意大利、荷兰、葡萄牙和西班牙七国的2,000余名税务、海关和警局执法人员于2023年6月14日发起“飓风行动”，搜查 450处, 拘捕五人、没收多项不动产和车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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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跨境团伙，暴力虚开
随后欧洲刑警组织（Europol）在其网站上披露了本案的来龙去脉。2021年一月，意大利税务局一名工作人员发现，注册于意大利和匈牙利的若干家公司从德国进口了大量车辆然后销售给了欧盟其它成员国的公司和个人，销售后没有申报增值税。由于是跨境交易需要欧盟内协调，意大利税务局向EPPO报案。经过调查，EPPO发现这是一个团伙做案。该团伙先在德国注册了一家公司（以下简称“采购公司”），并通过线上平台从一家德国经销商大量购入汽车。该团队然后在意大利和匈牙利等地注册若干家销售公司（以下简称“销售公司”），并将汽车由采购公司转手到销售公司。销售公司随后将该批汽车向比利时等欧盟内其他成员国的顾客进行销售。
根据欧盟《增值税指令》，采购公司从德国向使用比利时税号的销售公司销售货物，属于成员之间跨境供应货物（请参考都是税号惹的祸－波兰出口退税案例），可以在德国取得退税；销售公司向比利时等成员国的顾客销售货物，属于比利时的境内销售，应当适用比利时的税率在比利时缴纳增值税。两个环节的中间环节，即货物从德国到比利时这个环节，属于销售公司在成员国之间跨境获得货物，这个环节需要适用比利时的税率在比利时缴纳增值税。总结下来整个增值税链条是这样的：采购公司在德国向供应商支付货款时同时支付的税款确认为进项税，在供应到比利时环节德国政府全数退还，因此采购公司税负为零；销售公司在货物进入比利时环节缴纳增值税，同时将该项增值税确认为自己的进项税；再之后销售公司向顾客销售环节要确认销项税，此时减去自己上一环节确认的进项税，就是当期的应纳税额。整体上，销售公司的税负就是其销售额乘以比利时的增值税税率。由于采购公司税负为零，销售公司的税负也是整个链条的税负。这就是目的地原则的体现。

本案中，销售公司在获得货物环节和销售环节均并未向比利时缴纳增值税。当然了，在跨境获得货物环节未缴纳增值税，在销售环节也相应没有进项可以抵扣。总之，整个链条增值税负担为零，因此其最终售价远低于正常渠道的售价。
欧盟各国的税务机关对此类案件这样定性：销售公司向第三方顾客销售货物时，开具的发票上体现了增值税额，表示向顾客收取了增值税，然而销售公司并未向比利时等政府缴纳其收取的增值税，因此构成欺诈。本案正是以欺诈定性起诉的。EPPO调查发现，该团伙有60余名成员，在2017到2023年间通过以上手法销售汽车上万辆，涉及货物价值2.25亿欧元，增值税款3800万欧元。由于是跨境团伙作案，本案还牵涉到有组织犯罪、洗钱以及伪造文件等一系列相关罪名。
本案中，销售公司向第三方顾客开具了汽车销售发票，第三方顾客凭借该发票办理了机动车登记。由于销售公司并未向比利时等相关国家税务机关申报发票上体现的增值税额，相关部门将销售公司开具的发票定性为虚开。当然了，这与我们理解的虚开增值税专用发票不同，因为开具方真实销售了货物。按照我们的理解，这是销售方未进行纳税申报，偷逃增值税而已。但是在欧盟看来，只要是开具了发票没有缴税就是虚开。

二、走逃失联及其升级版
欧盟各国的税务部门将本案中的偷税手法称为“欧盟内走逃失联”（Missing Trader Intra-Community，MTIC)，据估计，这种手法导致欧盟每年损失增值税600亿欧元。此外MTIC还产生了一个副作用，就是由于“节省”了增值税负担，导致低价的货物冲击市场，扭曲了竞争。
一些犯罪团伙做久了以后发现，MTIC虽然来钱快，但终究还要找下家。正经做生意终究太累，躺着赚钱岂不更爽？于是升级版的手法就出现了，这就是旋转木马（carousel）。
仍以本案为例，假设销售公司不向第三方销售汽车，而是将汽车车再卖回给德国的采购公司，那么销售公司可以在比利时拿到出口退税。这样不需要将汽车变现就能赚到钱，岂不更爽？何况汽车就回到了采购公司，同样的手法可以再来一轮，如此循环往复，无穷无尽，简直就是印钱的永动机。当然了，这个过程中要支出运费，因此汽车这种大件不是理想的货品，手机和芯片等价值高、运输成本低的货物更为趁手，至于软件和服务这类不需要运输的应税项目那就更理想了。还有一些团伙则另辟蹊径，货物在仓库里根本不动，通过伪造文件将其做成跨境交易。这种手法打开了思路，摆脱了货品种类的约束，就连木材、烟酒、石油这类商品也可以架上马背原地旋转了。


三、玩的就是时间差
类似的案例反映出，欧盟增值税征管的软肋在欧盟内交易环节。跨境交易天然存在信息不透明和管辖权重叠的特点，给一些犯罪团伙利用“三不管”地带偷逃税创造了条件。一般情况下各国通过海关来管理进口增值税，货物在海关先缴税后放行，手段简单有效。但是，欧盟在一体会进程中取消了内部海关，欧盟成员国之间的跨境交易中海关不参与监管。这种背景下，在获得货物环节交税，需要靠进口商自行申报缴纳，很难让人放心。欧盟也知道靠自觉是不行的，于是搞了一个税号国规则。
《增值税指令》第41条规定：
除非获得货物一方能够证明货物已经按第40条征税，否则欧盟成员国之间跨境获得货物的地点为获得方开展业务时使用的增值税税号的签发国。如果获得货物已经按第40条运送货物的目的地所在国征税，税号的签发国的税基应相应减少。
上述规定体现了我们熟悉的”以票管税“思路。发票上用了哪个成员国的税号，哪个成员国就会监督你，一旦你没有在运抵国缴税，税号国就会来要你缴税。当然了，如果你在在运抵国缴过税了，税号国就不会来烦你了，不会让你重复缴税（请参考都是税号惹的祸－波兰出口退税案例）。
有了以票管税就少不了虚开发票。税号国规则天网恢恢，但是实际征管过程中存在信息滞后的问题。虚开发票团伙打了个时间差。等到税号国确认纳税人未在货物目的国缴税时，纳税人往往已经走逃失联了。

四、窝案发生在哪里？
走逃失联这个行当也不容易，太费公司了。前面例子中说到通过采购公司和销售公司就可以完成交易，那是为了方便说明问题做了简化。现实中如果只通过两家公司完成交易，那早就被发现了。为了隐蔽，交易链条越长越好。真实的案例中十多家几十家公司组成的链条比比皆是。因此，虚开团伙需要很多家公司，而且所有公司用过一次就不能用了。没有办法，只能不断地注册新公司。
公司注册在哪里呢？最理想的地点当然是成立公司方便，监管不太上心的欧盟成员国。这里面的首选是马耳他。国内有税收洼地，欧盟有马耳他，都是虚开发票的案件多发地。
在马耳他可以一站式成立公司，完成增值税登记。当地中介不仅提供代理服务，而且可以代持公司。几年前一起贪腐案牵涉出意大利海军上将Giovanni di Guardo。此人借意大利海军援助马耳他军队之机，在意大利和马耳他设立公司，顺便做起了旋转木马生意。上将曾经感叹说，马耳他的公司用起来太方便了，不论身处何地，随时随地可以转账。马耳他的税务管理也很宽松。有些马耳他公司从来不申报增值税，从来不提供审计报告，很多年当地的税局都不闻不问。2014年有一家名为STK Europe Ltd的马耳他公司成立第一年就实现收入5000万欧元，随后就消失了，也没有事先发现异常。这家公司明面上是卖手机和平板电脑的电商，实际上是通过MTIC手法实现了低价格。
政府监管尤其是税务管理宽松，从一个角度来说是营商环境好，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则有挖别人墙角的嫌疑。本案中税号国意大利和匈牙利算是比较上心的，虽然发现得晚，终究是发现了，有个亡羊补牢的机会。如果税号国不上心，那么会永远不会发现。马耳他在税务管理方面无疑是不上心的
MTIC和旋转木马愈演愈烈，欧洲议会针对这种现象做了调查，出了报告。报告认为，问题的根源在于欧盟的增值税体系不统一，因此要统一增值税，把欧盟成员国之间交易彻底变成国内交易才能解决问题。但在笔者看来，这是远水不解近渴。现实可行的方案是立即搭建起一套金税系统，先入手解决信息不通畅的问题。各位看官意下如何？
（正文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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