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如鸿影，何处不归鸿

福建政策君

翻读苏轼，偶然发现“鸿雁”意象出现频繁，有体现其宦海沉浮漂泊经历的飞鸿，也有比拟其个体人格的孤鸿，还有满含对生命存在的悲剧性体验与深层嗟叹的归鸿。
朱光潜《诗论》中道：“杂乱的、空洞的意象的起伏只是‘幻想’，完整的意象与完整地情趣融贯成为一体，那才是‘诗的想象’。”对于苏轼这样的“天涯倦客”而言，独特的人生经历让他对鸿雁意象寄托了济世思想、高尚道德和旷达精神，也由此，这一承载着思乡怀人、高贵独立和对美人赞美欣赏的古典意象，被赋予了新的个性意蕴。
“飞鸿”——
人生空漠，豁达疏朗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 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苏轼 和子由渑池怀旧

在苏轼这里，佛教文化的浸染以及宦海沉浮的种种人生况味，使他产生了强烈的人生有如梦幻泡影般的空幻无常感。这种空幻无常感，也让他对空漠无常的生命存在状态有了更为深刻的寄寓体悟，
公元1061年（即嘉祐六年十一月），时年苏轼24岁，正欲赴任凤翔府节度使判官，其弟苏辙相送，返程途中经由渑池，作《怀渑池寄子瞻兄》，苏轼根据这首诗的韵律作《和子由渑池怀旧》遥赠。其中最为著名两句写道：“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人寄寓天地间的有限性存在恰如这飞鸿踏雪泥般，虽然偶尔也会在泥上留下指爪，但是，有如流星划破长空般短暂的个体生命，在天地之间的惊鸿一瞥，也不过瞬间便消失在浩渺的宇宙时空中。运用“雪泥鸿爪”比喻自己的人生与宋代天义禅师的名言“譬如雁过长空，影沉寒水，雁无遗踪之意，水无留影之心”有异曲同工之妙。此时的苏轼年纪尚轻且初入宦海，对一切茫然且未知，感受到人生充满了偶然无定和空漠无常，也在客观上丰富了“鸿雁”这个古老意象的意蕴。
但同时，苏轼也在此寄托了奋发向上的人生态度，他用“飞鸿踏雪泥”“泥上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三个连续的场景意象，巧妙地将人生当成是漫长的旅途，所经所念皆是飞鸿在飞翔的千万里旅途中短暂的停留休憩，鸿鹄终需展翅高飞，未来更需满怀希望，积极向上地去追求远大的理想抱负。

“孤鸿”——
遗世独立，旷达超脱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 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 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苏轼 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的寂寥夜晚，满怀幽恨而无法入睡的天地幽人苏轼，在世人不知、国家不用的遗憾里，纵然才华横溢，也“终是爱君”，但在不为人知不为世用的遗恨里，始终不愿同流合污而苟且偷安，只能孤独地守护着自己的高洁傲岸。
经历“乌台诗案”的公元1083年（即元丰六年），时年苏轼43岁，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已三载有余。面对宦海沉浮中的忧谗畏讥，虽然苏轼也曾借用佛老思想来为自己痛苦的灵魂找到暂时的栖身之所，但是，漫长贬谪道路中的悲凉与凄冷、对人生短暂虚无的彷徨、不为世用的幽怨，以及长期羁旅漂泊的寄慨，让他有了幽人似孤鸿、孤鸿似幽人之感，在相互凝视的物我合一中仿佛庄周梦蝶，那只清高缥缈，幽独孤高的“孤鸿”便成了“我今漂泊等鸿雁，江南江北无常栖”的苏轼自我存在的最好比拟。

落日绣帘卷，亭下水连空。知君为我新作，窗户湿青红。长记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烟雨，杳杳没孤鸿。认得醉翁语，山色有无中。 一千顷，都镜净，倒碧峰。忽然浪起，掀舞一叶白头翁。堪笑兰台公子，未解庄生天籁，刚道有雌雄。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苏轼 水调歌头·黄州快哉亭赠张偓佺

但此后，苏轼开始超越自己。同年所作的《水调歌头·黄州快哉亭赠张偓佺》将豁达开朗之情在快意优美的山水之间尽显而出，忧郁情绪一扫而空。因此，在苏轼对人生如梦幻泡影的幽怨自怜之中，我们可以真切地体会到，他真正做到了感自己之感、言自己之言，他的一生，始终是在进与退之间进行着痛苦的自我挣扎，如此，我们才在他的孤鸿自拟中，体会到了他那种无处栖居，却始终执著地保持自己高远超然精神世界的深层悲怆之情，他的词也才因此具有了“似非吃人间烟火语”的不着尘烟之仙骨气质。
“归鸿”——
欲说还休，飘逸隽永

春来何处不归鸿， 非复羸牛踏旧踪。 但愿老师真似月， 谁家瓮里不相逢。

苏轼 次韵法芝举旧诗

公元1101年（即建中靖国元年），时年苏轼64岁，已然走到“燃灯续昼”时刻，在金陵再次遇到老友昙秀法师，故作《次韵法芝举旧诗》。诗中再次出现鸿雁，但此时的鸿雁是“归鸿”，鸿雁的归处没有定数，每个地方皆可以是归处。在生命的最后，苏轼虽然是那个有如“拣尽寒枝不肯栖”的缥缈孤鸿影般的天地幽人，但他在将道家的超越精神与儒家的创造精神和佛家的隐忍精神三者合而为一的过程中，终于在“吾心安处是吾乡”的超越中，为自我生命找到了最后的诗意栖居之所和最终归宿。尽管这一生十分艰难，但意义十分重大。
正如叶嘉莹先生说的那样，李白是“仙而人者”，苏轼是“人而仙者”。苏轼“他本来是个人，却带有几分‘仙气’，因此他能够凭借他的‘仙气’来解脱人生的痛苦”，对于“人而仙者”的苏轼而言，他是以一种纯粹精神望乡式的“乘风归去”来求得自我心灵的解脱与超然。一生如鸿影，何处不归鸿。世人效仿“一蓑烟雨任平生”，定有“飞鸿”的快意洒脱，也会有“孤鸿”的凄冷离愁，但终还有“归鸿”的阔达宁静。回归内心吧！在“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的达观超然与自适中感受生活，在“吾心安处是吾乡”的自我回归中笑对人生。


END
作者：漳平税务 黄泳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