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税收文学】口述税史：军功章背后的故事

甘肃政策君

这个家面积不大，黄色的油漆家具，斑驳褪色，但窗明几净， 井井有条。阳台上的一盆盆花，整齐得像一列列士兵。
坐在旧沙发上的陈福魁老人，面色红润，衣着整洁。右侧胸前佩戴的一枚枚勋章，铭记着不可磨灭的功勋。
2022年3月14日，与老人交谈时，他思路清晰，手势有力，看不出已92岁高龄。他的手常抚摸胸前负过伤的地方，也许是这些天天阴下雨，好了的伤口又隐隐作痛。
他爱笑。一笑，光洁的脸庞挂满孩童般的烂漫，如清澈的湖水泛起涟漪，而目光里依然透着军人的凛然。
从解放华北到解放大西北，再到抗美援朝，他参加了无数次战斗，负重伤2次，荣立一等功2次，获“人民功臣”等多枚奖章， 多次受到表彰奖励。
可以说，22岁之前，陈福魁功勋累累，成为“战斗英雄”；22 岁之后，他深藏功名、坚守初心。新中国成立第3年，他转业到家乡，此后深藏功名，默默奉献。先后在中城街道办事处、玉门油田、马跑泉公社、秦城区税务局工作。伟大和平凡、赫赫战功和质朴寻常，在陈福魁身上形成强烈反差，又融合得如此自然。
在交谈中，一提起牺牲的战友，老人就哽咽：“太多了！他们才是英雄，他们才是功臣！我有啥好显摆的……”他用手抹去泪水，老伴忙递上纸巾。一提起30年的从税生涯，老人喜形于色：“变化太大了，现代化的税收环境让我怎么也想象不到……”
穿过血与火的记忆烟云，让我们通过他的讲述，走进他的人生，了解这些奖章背后那不为人知但不该被遗忘的故事。
我1930年出生于甘肃省天水市的一个普通家庭，自幼投奔在河北青县做茶叶生意的叔父家中。1946年，蒋介石发动内战，解放区的有志青年纷纷拿起武器保卫家乡、保卫解放区。这一年我16岁，向叔父提出要参加解放军的请求后，1948年，叔父终于把我带到晋绥军区。3月15日，我光荣加入了中国人民解放军，如愿成为晋察冀军区的一名战士。同年5月，所在部队改编为华北野战军，我被编入第1野战军19兵团64军191师571团。
换上新军装，一个崭新的世界在我面前徐徐展开。入伍参加整训后不久，虽然我身体瘦小，但精神面貌大变。一加入解放军，我就没怕过死，但我也发现，每次执行任务，共产党员敢冲锋、敢硬拼，不犹豫、不躲闪—— 我真心钦佩这些“老同志”。我也以他们为榜样。
人民功臣军功章
在我的十几枚勋章中，有一枚写着“人民功臣”的军功章，这是1950年，西北军政委员会为了表彰在解放大西北中做出突出贡献的人民解放军官兵而颁发的。
人民功臣军功章是一枚圆形铜质镀金的奖章，正面上方为金色毛主席像，背衬五星红旗，下方横写“人民功臣”，落款为“西北军政委员会颁”；背面刻有“上海亚洲厂制”“1950年”字样。人民功臣奖章佩带，为红蓝丝带，正面上方镶嵌一颗金色五星。
每次看到这枚奖章，我就能想到我参加的平津战役。
1948年11月，平津战役在张家口打响第一枪。
当时，我所在的部队为二线部队，同时负责清查战场的任务。
“小陈，你听，是不是有小孩在哭？”团长刘二红对行军队伍中的我问询到。
“好像是……”身处爆炸声不断的嘈杂环境中，我不太确定地回答。
“不能好像。”团长严肃起来。
挨过批评过后，我再次竖起耳朵，仔细辨认起来。哭声再次传来，我立马答道：“就是有一个小孩在哭。”
“这个任务交给你，小陈，给你一个立功机会。”团长向我下达命令。
因为被敌人的炮弹轰炸，四周满目疮痍，浓烟滚滚。团长命令我救的小孩就在不远处，可是房子被大火包围，怎么办？
一时间，我的脑海中只想着：“要完成任务。”裹上雨衣，滚进火海，是当时想到的唯一方法。
可当我进入房子，却怎么也找不到孩子，正着急呢，孩子又哭了起来。我终于循着哭声找到了孩子，孩子大约两岁，哭着摇着已经去世的母亲。我安抚孩子的情绪后，立马脱下雨衣包裹着孩子冲出火海。
当我把孩子安全地交给团长，才发现自己全身烧伤，头发烧焦了，衣服也被烧坏了。因为医疗条件受限，战友只能搀扶着我简单处理了伤口。顾不上伤口还在疼，我重新穿好衣服，跟随队伍继续前进。
我们离开时，我看到团长把孩子安全托付给当地居民抚养，也听到了队伍两旁自发簇拥的老百姓高呼“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解放军万岁……”的欢呼声。
华北解放纪念章
1949年1月14日10时，平津战役总攻开始。我和战友们从西营门以排山倒海之势向天津守敌杀去，战斗中西营门有一个国民党的据点，这里有一个加强连在守卫。团长请示指挥所炮火支援，第一梯队上去一批倒下一批，战役进行到胶着状态，部队怎么都攻不上去。
攻不上去怎么办呢？我们避开敌人炮火最猛的地方，高喊着“立功的时候到了”，冲锋号也吹响了，我们从敌人背后攻入。在机枪、火炮的持续进攻下，终于撕开了一个口子，主攻部队如潮水般涌进突破口。那时候啊，海河两岸红旗招展，胜利的欢呼声划破了天空。
1949年1月，平津战役结束，华北各解放区连成一片。至此，华北人民政府成为当时解放区最大的地区人民政府。
1950年，华北人民政府和华北军区为表彰解放华北区参战人员和纪念华北解放，经报请中央人民军事委员会总政治部批准，决定颁发“华北解放纪念章”一枚。我也因此获颁此枚奖章。
这枚铜制奖章由两部分组成，正面图为嘉禾图案簇围着一名英姿飒爽的解放军战士，持枪守卫着“万里长城”和“八一军旗”，奖章下方铭刻“华北解放纪念”六字。奖章另一部分由横幅红面黄杠的绶带组成， 与章面连成一体：奖章后面刻有“1950”字样。看上去金光闪闪，威武豪迈，气壮山河。
解放西北纪念章
1949年，以彭德怀为司令员的第一野战军遵照中央彻底解放大西北的方针，发动了解放西北的一系列战役。参加解放西北的我军先后有4个兵团、12个军近40万指战员。
1949年9月，我军进宁夏，敌军纷纷请降。我所在的第64军到了宁夏后，在进攻沿途的城镇时，突然看到前面不远处尘土飞扬，我立刻意识到大事不好：敌人的骑兵到了！
我军面对呼啸而至的骑兵，毅然决定进行阻击。团长一声令下，大家各自找可以隐蔽身体的地方。一开始，我军对打骑兵并没有多少经验，加上马匪凶残成性，骑兵的行动速度又非常迅速，双方拼得非常激烈。根据这个情况，64军组织人员总结经验，商讨对策。由于步枪很难打到移动的骑兵，我们就推出了82迫击炮，用密集火力对付骑兵，在持续平射猛攻之下，这个办法在再次交锋时非常有效。
最终，经过数个小时的激战，我军终于打退了马家军的进攻。同时，也打击了马鸿逵匪兵嚣张气焰，为其后进军西北、彻底打垮马匪骑兵积累了经验。
为纪念西北五省解放，西北军政委员会向参加西北解放战争的第一野战军指战员；曾经在第一野战军建制下进行作战后又划归其他部队的指战员；曾在支前民工支队中工作过的民工干部和立功民工功臣颁发“解放西北纪念章”。章体为圆形金地，主题图案为西北五省地图上高高飘扬着五星红旗，象征人民政权在西北五省取得胜利，图案下方红白两色横幅上镌刻有“解放西北纪念章”和“西北军政委员会颁”字样。绶带部分为铜链，以金属环与章体相连接。这枚奖章对我来说同样珍贵。
英雄勋章
我每天坚持读书看报，每年的中国人民志愿军出国入朝作战纪念日，我都会将老照片拿出来，和孩子们讲述那段峥嵘岁月。令我欣慰的是，我的孩子们在各自的岗位上都非常优秀，保家卫国、艰苦朴素、顽强拼搏等流传下来的抗美援朝精神成为了我们这个家庭最珍贵的信念。
1950年，我所在的部队接到了“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任务，赴辽宁丹东整休。10月中旬，作为第一批入朝的中国人民志愿军，我所在的部队雄赳赳地跨过了鸭绿江。战士们每人背着40公斤以上重的背包，备足了三个月的干粮，沿着山脚行军。到达目的地后，中国人民志愿军总司令员彭德怀主持召开战前总动员大会，这时，不断有美国飞机呼啸而来投掷炸弹进行干扰，大会时断时续，但并没有影响将士们抗击消灭侵略者的勇气和决心。我们所到之处看见的，全是被美军飞机炸平的房子，满目凄凉。当地百姓没地方住，也没东西吃，可一见到志愿军则格外热情，想尽一切办法提供帮助。
进入阵地后，我们每天遭到美军飞机的轰炸，部队白天在军事工地隐蔽，晚上利用敌人的轰炸间隙作战。在朝鲜，我参加了第一至第五次战役。美国人最惨无人道的是使用了细菌战，细菌弹一爆炸，人体受到感染后肌肉就开始腐烂，老鼠、青蛙还有很多昆虫，几分钟就飞爬起来到处散播细菌，所以防疫的重点是细菌。部队与老百姓想出了一个最为简洁的防治办法：美军飞机一投下细菌弹，就赶紧用火烧，因此部队没受多大的损失。
在过汉江作战中，根据命令，全军要实施包围敌人的战略，朝鲜人民军攻打策应， 部队按预定的目标顺利推进，一直打过汉江，抵达汉城。但策应部队没按预定的时间出发，志愿军受到了敌人的猛烈反击，被迫后撤，当时是严冬，天气很冷，许多战友在这次战斗中牺牲了。
我在第五次战役中负伤，立过大功一次，被授予“英雄勋章”，后来被评为二等乙级伤残。这枚英雄勋章是朝鲜政府颁发的人民英雄纪念章，为朝鲜领袖金日成为表彰中国人民志愿军在抗美援朝战争中荣立二等功的功臣纪念章，正面是朝鲜人民军图案， 纯银制造。
中国人民赴朝慰问团赠抗美援朝纪念章
回想起来，我人生中最困难的一次战役，是我到朝鲜不久经历的。
当时美军的战术主要是飞机轰炸、炮轰，然后是坦克和步兵，轰炸的时候我们就藏在山洞里，但坦克上来后我们要是不阻拦，后面步兵就过来了。绝不能让坦克突破我们的防线。
如何阻拦坦克？思前想后只能用反坦克手雷近距离炸坏坦克，否则我们没有胜算。反坦克手雷可定向破甲，但缺点是投掷距离必须很近。谁去完成这个几乎是“必死”的任务？我在瞬间就做出了决定：我年纪最小， 我不去谁去？
我拿上反坦克手雷，在枪林弹雨中，趴在草丛中匍匐前进。机会只有一次，坦克上的美军也在拿着机枪扫射，一旦失败，我就会暴露。
近点，再近点……眼看坦克开到自己眼前，我使出全身力气朝坦克履带扔出手雷。看到手雷稳稳地贴到了履带上，我心里知道，稳了。“轰”的一声后，坦克歪在路旁无法前进，我也晕倒在了路边的田埂上。也因为这次的英勇作战，我受到上级嘉奖。
耳背是我在战场上落下的病根。虽然已过去70多年，我依然清晰地记着当时的情形。1950年冬天的朝鲜异常寒冷，野外最低温度达到零下38摄氏度，刺骨的寒风穿透了志愿军战士们的衣服。很多战士被冻死，还有的战士早上醒来一扒拉耳朵，耳朵被冻掉了。但艰苦的条件没有吓倒大家，战士们的意志都非常坚定。
抗美援朝我们能赢，靠的是中国精神。每一位志愿军战士都满怀信心，英勇无畏， 为完成祖国和人民赋予的使命，能够慷慨地奉献自己的一切。
因为参加抗美援朝，我又获得了一枚奖章。这是一枚俗称“和平鸽”的“中国人民赴朝慰问团赠抗美援朝纪念章”，纪念章外环祥云，上方镌刻着“和平万岁”铭文，中间是一只展翅飞翔的和平鸽。纪念章背面铭文是：“抗美援朝纪念，中国人民赴朝慰问团赠，1953.10.25”。
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 周年纪念章
人生是一种选择，在祖国需要时，我冲锋陷阵、九死一生；和平时期，我淡泊名利、默默奉献。变化的是工作岗位，不变的是面对困难的不屈不挠、对职责使命的坚守。就像我在阳台上种下的仙人掌，虽然普通，却有顽强的生命力，可以开出美丽的花朵。
1952年5月复员后，我专心投身社会主义建设。因为深刻体会到“落后就要挨打， 发展才能自强”的道理，不论在街道还是油田工作，我都积极带头开展工作，得到同事、工友的高度认可。
1962年11月，组织安排我来到秦城区税务局工作。我先后在秦城区郊区税务所、临商所等基层税务所工作，担任过监税专管员、企业专管员、税务所所长等职务。当时， 税务所管理红山厂、金表厂、长控厂，最远到二十里铺的水泥厂、皂郊等，企业之间距离远，我每天靠骑自行车来回奔波，夏天汗流浃背，冬天灰尘满身，非常辛苦，但我从无怨言。一些会计不懂会计知识，我就手把手教他们。
从事税收工作几十年，我在税收工作和生产发展工作中时时、事事、处处冲在最前面，无愧于税务干部的光荣称号，并先后被甘肃省、天水地区多次评为“先进工作者” 和“优秀党员”称号。
时光荏苒，七十余年弹指一挥已是盛世。2019年，当秦州区税务局负责同志敲开我的家门，把“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纪念章颁发给我。当我把纪念章挂在胸前，抚摸着纪念章，是非常激动的。我缓缓举起右臂，用一个标准的军礼表达对祖国的祝福和敬意。
和平二字的份量，在像我这些切身经历过战争的人心中重若千钧。踏上遍地弹坑的战场，举目望去皆是残垣断壁。战争令人成长，为了和平的战争，会令人成长得更快。战场的锤炼，让我从一个听到炮声都会怕的瘦小少年，变得在两军阵前面不改色，还能出色完成任务。而为了和平幸福生活干好自己工作的决心，更是被磨砺得愈发坚毅，永远烙在灵魂深处。哪有什么岁月静好，只是有人负重前行！就像那首歌唱的：
历史的滚滚硝烟还未散尽
一幅幅鲜活的画面仍在心底
上甘岭上血肉横飞
孤独的勇士撑起伤躯
…………
编辑设计：甘肃税务
来源：《税收文学》（2022年第4辑）
陈福魁 口述 强小菊 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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