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古村东限洋

福建政策君

一

八闽大地山多地少，海岸线曲曲折折，凸出者成半岛，凹陷者成海湾，高于四周的山峦和台地成了岛屿，大者如海坛、东山，次者如厦门、金门，小者更是不计其数。
这些岛屿的历史，如同微缩版的台湾岛。尽管在新石器时代，不少岛屿就有先民繁衍生息，但如今的居民，大多自明清时期从大陆迁徙而来。祖先们驾舟渡海，在岛上开荒种地、织网捕鱼，继而建屋筑路、娶妻生子，形成大大小小的村落；海岛因此有了小镇、有了城隍，也有了官府和驻军，终于在行政上得以升格，从母县中脱胎而出。

东限洋，就是在移民开拓下形成的这样一个村落。据《海山东瀚洋魏氏族谱》载，本村始祖魏尚融，万历年间从隔海相望的福清东瀚迁入，故而村名“东瀚洋”，因方言发音相似，讹为“东限洋”，但巧的是，“东瀚”本就由“东限”雅化而来。这实在是个很好的名字，记录了来自祖先的故土记忆，蕴藏着基因深处的血脉源流。
二

在平潭的古村落里，东限洋以其特色鲜明的石头厝建筑群，便可跻身代表之一。海岛土地贫瘠，木材稀少，却有着丰富的花岗岩和火山岩；潮湿的海雾和咸涩的海风侵蚀着岛上的房屋，坚固耐久、防潮抗风的岩石，便成了理想的建筑材料。村里古厝鳞次栉比，依山而建，红色的屋顶高耸着波浪形的风火墙，如同色彩斑斓的油画。代表作是民国旅台富商李赓舜的故居，造型优美，既保留了海岛民居的质地，又融汇了闽南建筑的风格。




村庄前临大海，后枕青山，座北朝南，向阳而生。北有马头山，东有大凤山，西有西岭山，其后衔接绵延数里的牛脊山；村前是弧形的山岐澳沙滩，鼎山、虎洞山拱卫左右，草屿岛在海平线上与之遥遥相对；村东还有平畴数顷，河流自北向南汇入海洋。村内分为几个部分，林姓聚居的山坳称“大厝底”，严姓和陈姓聚居处叫“东边厝”，魏姓聚居的高地叫“山寨顶”。马头山东麓曾有三户陈姓人家，自成一村，民国年间为躲避土匪侵扰，迁到东限洋，有趣的是，村民至今仍称他们的后代为“马头山人”。
背山面水的东限洋，既符合中国传统的环境观，也符合“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美好理想。山阻挡野兽和风沙，形成一方世外桃源，还是祖先长眠之地，神灵驻守之所；大海物产丰饶，养育了一代代人，也造就此地人民勤劳朴素的品格；至于村东的小河，是50年代兴修水利的产物，家家户户出劳力，把上游六桥水库的水引下来，将滨海滩涂灌溉成田地，可以生长番薯、小麦、花生和豌豆，供给一村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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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然而不免会想，当年的祖先，是否真把这里看成心中的桃花源，抑或只是当作栖身的避难所？在平原地带，土地相对肥沃，交通相对便捷，虽不足以富裕，大可免于饥馑；但东限洋地力有限，年年勤勉劳作，只换来微薄收成。作为最早迁入东限洋的家族，魏姓在前四代，一直处于筚路蓝缕的阶段，在海边择地、开荒、造船、打鱼，搭起遮蔽风雨的住所。前两代有记载的，仅尚融公、权公二人，第三代公云公有二子，长子永登携父亲、妻儿举家迁往吉钓，次子永贤则留守这片土地。
东限洋魏氏的繁荣，开始于第四代祖魏永贤。他大约在康熙年间打下殷实家底，并修建了祖厝，祖厝六扇结构，弧形硬山顶，两侧各有厢房，在清代初期的平潭，这样大的石头厝堪称“豪宅”；墙体以条形花岗岩砌成，未使用任何胶结材料，但至今仍固若金汤。永贤公也生二子，即廷玉、廷镐二公，发展出两大支系；这时期，林姓、严姓也迁入村庄，带来新的烟火气。

清初建成的祖厝
之后几十年，番薯的推广种植为东南沿海带来可靠的粮食作物，而摊丁入亩减轻了农民负担，缔造了所谓“康乾盛世”。东限洋人口显著增长，攒了余粮的人家还能供养子弟读书认字，有了耕读传家的意味。第五代祖魏廷玉有二子四女，长子魏长莹、次子魏长耀，皆为才俊之士；第六代“长”字辈诸公雅号别致，如长莹号“耀岩”，长高号“辉岩”，长达号“香岩”，长福号“寿岩”，而祖厝脚下，正有一座半亩见方、两丈之高的巨岩，或许，这是读过诗书的乡村子弟对乌篮血迹的眷恋，是属于中国人的浪漫。
但清帝国的人口增长，并没有伴随生产力的革命，因而人地矛盾激化，生活指数下降；气候转寒又导致粮食减产、疫病流行。资料显示，19世纪上半叶，东限洋可能出现了长达几十年的人口衰退，第八代“修”字辈男性达30多人，但或许没有后裔、或许迁往他乡，只有数人在本村繁衍至今。这样的情形并非特例，而是前工业化时代的漫漫长河里，多数中国农村的命运。


扭转颓势并实现再度崛起的，是第九代祖魏明登。他可能在经营海产品和海运上走出了一条新路，成为富甲一方的商人，又请闽南工匠修建了规模宏大的宅院，即第二座祖厝，以及祖坟“文清林”。他和父亲魏修元都成为朝廷钦定的“乡饮耆宾”，这个荣誉职衔的社会地位高于举人；在他之后，长子贤有、次子贤万颇有胆略，延续了辉煌。家族钟鸣鼎食，也有助于人丁兴旺，明登公生五子，后裔达数百人。
然而，也许是诸公向士绅转型后，过早将资本转化为资产，也许是晚辈未能守财，缺少力挽狂澜的强人，魏家煊赫了不到三代，在第十一代“奕”字辈时中落了，这是封建社会商业家族难以摆脱的周期律。如今村里的农家宅院，还有历尽沧桑却难掩光泽的雕花家具，可以想到，那是一段繁华岁月的最后遗珠啊。

面朝大海，环岛路从村前通过
历史的车轮来到二十世纪，激荡变化的时局震撼着迟钝的乡村。近代，有人闯荡南洋谋取生计，有人往来台湾开展贸易，有人参加革命拯救危亡，有人举办村小启迪民智。渔民们则以捕捞技术和经验，成为全县佼佼者，改革开放后，转向水产养殖，每到收成季节，海带和紫菜铺满沙滩，晾晒在漫山遍野。而更多的渔村子弟，重拾读书致远的传统，在村口的拱桥头挥别家乡父老，去报效更大的祖国河山，只是，他们像果实离了枝头，不再是乡村的一员了。
四

如果你去东限洋走访，村中老者也许会告诉你，他们本是福清文林魏氏，是贞观名臣魏征后人。然而，东限洋不只是一个家族的故事，自清以降，这里先后迁入11个姓氏，而林、魏人数并列前二。老人们还记得更多细节：如魏家某某代长房，原是来自严家的外甥，因此严魏亲同一家；早年有村民在连江黄岐海域遇险，被当地人救起，意外得知恩人祖上同为东限洋魏氏，而年代久远，族谱并未记载是何支。你就明白了，这是一个渐次凝聚、又渐次扩散的村庄，如同华夏民族那般骨血交融。那些重重叠叠、洗尽铅华的石头厝，就像万卷书，写着白手起家、相伴相生的艰辛岁月。
千百年来，闽地人民多长于舟楫，因此善祝善祷，祈求海上顺风、平安归航。大凤山颇有威武仪态，这归功于峰顶的三块巨岩，方圆和高度各达数丈，形似大凤鸟，而不同方向形态多样。石根前生长着山寨大王宫，多是本村的魏姓族人供奉，整整齐齐、不大不小的庭院里有一丈见方的小房子，坐着可可爱爱、笑容可掬的山寨大王和一众神仙。乡民们正是参照自己，认真摹画了祖先和神明的模样。
东限洋最重要的守护神，镇守在离村庄远一点的鼎山上，他的名字叫五显公，驻地叫山岐宫。自唐以来，五显信仰在我国南方广为流传，而山岐宫的庇护范围，也远不止一村。山岐宫是山岐澳景区的精华，近看峰峦叠翠，远眺海阔天高；庙中神仙的编制与大王宫基本相同，端坐着的“男神”五显公器宇不凡，无比俊秀。勤勤恳恳、战天斗地的海岛人民，把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赋予在神明的形象上：平安，和美，富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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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带丰收与渔船出海
如果你在庙前小广场的凉亭坐一会，晒海带的叔叔伯伯上来歇息，也许会和你聊些本地人才知晓的冷知识：比如1939年平潭第一次沦陷，县长罗仲若在东限洋民众保护下渡往大扁岛，并编练游击队收复平潭；比如凤凰山沙坡得名，是因为一处通体金黄、酷似凤凰的岩石，有“金凤凰”之称，可惜被采石队所开采；比如人民公社时期，船队春天捕捞黄瓜鱼，夏天到东甲岛海域捕捞巴浪鱼、鱿鱼，中秋节到冬至期间，再到浙江舟山“大转移”，捕捞梭子蟹；比如几十年前的夏夜，小船在茫茫大海中航行，海面上流动着大片大片的蓝眼泪，美不胜收，而他们已习以为常。
五

费孝通在《重建乡土》中写道：“常有一地有了一个成名的人物，所谓开了风气，接着会有相当的时期，人才辈出的。循环作育，蔚为大观。”中古时代的东限洋没有那么幸运，尽管藉由耕读传家、经商致富，也曾实现跃迁，但依旧成为明日黄花。直到现代化带来新的生产和生活方式，发展方向才真正改变。

远眺大凤山
据《东限洋村志》载：“全村约占地面积10平方公里，村民约820户，总人口约3000多……是敖东镇数一数二的大村之一。”而在快速城镇化的时代，刚刚实现小康的乡村，往往又走向萧瑟，东限洋也未能幸免，偌大的村庄，逐渐剩下老弱。前些年，坛南湾组团的建设规划，曾将东限洋列入整村征迁对象，终于唤起远方游子心中难以割舍的痛楚，经过努力，保住了这片石头厝，也保住了乡愁。但是，以后呢？当农耕文明遇上现代文明，究竟是实现转型，还是趋于衰亡？这是中华大地上无数古村面临的共同困惑。
村东的河畔，孩子们追逐着飞舞的蒲公英，而大人们在田间劳作，黄黄的斗笠时而探出芦苇丛，时而隐没其间。不远处，一排排机器正轰鸣着挖开鼎山北麓，为新建的项目平整土地。阳光洒向波光粼粼的小河，我们知道她一路走来曲折不易，也默默祝愿她前途光明，未来可期。


作者：平潭税务 魏道兴
（摄影：魏毅、子尧。图1、图2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