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再无张居正——读朱东润《张居正大传》有感

福建政策君

张居正，一位谜一般的人物——明代最重要的内阁首辅，为官36载，生前风光无限，权倾朝野，功盖天下；死后被剥夺封谥，抄家充军，家破人亡。有人赞他为“救时宰相”，有人贬他为“窃国权臣”，但“誉之者或过其实，毁之者或失其真”。要想深入了解这位明代大政治家，朱东润先生著作的《张居正大传》是绕不过的书籍。
朱东润（1896～1988），著名传记文学家、文艺批评家、文学史家、教育家、书法家，江苏泰兴人，明代福建巡抚、督师抗击荷兰侵略者的朱一冯之裔孙。早年留学英国，对西方传记文学有深入的研究，归国后曾任教于武汉大学、中央大学、无锡国学专科学校、复旦大学。朱东润先生治学严谨，注重史料的收集整理和史实的分析考辨，作品中常有鞭辟入里的精准分析。
《张居正大传》是他由传记理论研究转入传记文学创作的开端，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朱东润先生凭借其深厚的古典文学研究功底，力主传记创作“有来历、有证据、不忌烦琐、不事颂扬”。他爬梳剔抉、参互考寻，“虽然最后完成的是30万字的传记，但所作文献阅读当在千万字以上，所作文件考订如写出来也可有几百万字之多。”最终完成了这部波澜壮阔、气魄宏大、思想精辟、议论纵恣的作品。他以丰富的笔力着墨于张居正，对这位明朝首辅大臣、专制王朝的著名改革家有着更深刻的理解与同情，对其所置身的那个时代有着更清醒的认识与反思。《张居正大传》不仅有相当突出的学术成就与研究价值，也有非常重要的现实指导意义与实用价值。
朱东润先生也因之被称为真正开拓中国现代传记文学领域的第一人。《张居正大传》全书共十四章，朱东润先生大致把张居正身前身后的史实分为了四个阶段，即少年时期、进入官场的成长期、成为首辅进行改革的鼎盛时期和张居正逝后期。作者运用翔实的历史资料，以明王朝内外政治斗争为背景，成功地勾画了一位殚精竭智、舍身为国的大政治家，其精明世故、力推改革而不遗余力、呕心沥血的铁腕形象跃然纸上，读后令人大呼痛快。朱东润先生治书严谨，在《张居正大传》中引用了包括《明史》《明史纪事本末》《明纪》《明史稿》《明会典》等正史记载的原文，还有大量的奏疏、书牍等古文献和张居正与他人的书信与对话，这样写作的好处是能最大限度地还原当时的历史原貌，真切地感受每位人物的性格特点和行文风格。但是对于并不精通古文的现代读者而言，可能会有些障碍。就我个人的阅读体验而言，书中所引用的原文难度不大，只要耐着性子趟过最初的适应期，越往后读越有味道。毕竟，没有什么比直接阅读本人书信更能近距离接触传记主人公的途径了。加之当时的官场文书自有价值蕴含其中，其八面玲珑、长袖善舞之处，读来颇耐人寻味。

对于书中人物的对话，朱东润先生认为：对话是传记文学的精神，有了对话，读者便会感觉书中的人物一一如在眼前。但对于一般小说里天马行空、肆意想象的写法，朱先生却不予认同，他觉得，“因为传记文学是史，所以在记载方面应当追求真相，和小说家那一番凭空结构的作风，绝不相同。这一点没有看清，便会把传记文学引入一个令人不能置信的境地；文字也许生动一些，但是付出的代价太大，究竟是不甚合算的事”。所以，他在序言里阐明：在写这本书的时候，只要是有根据的对话，我是充分利用的，但是我担保没有一句凭空想象的话。为此，他尽可能地找寻史料，在故纸堆中发现当时的文字记载并加以运用。如张居正的奏疏中间留下了许多对话的记载，虽然偶尔张居正也有把对话写成文言的时候，但是最大多数都能保存当时的语气。如《谢召见疏》记隆庆六年六月间居正奉召入朝以后，神宗说：“先生为父皇陵寝，辛苦受热。”又说：“凡事要先生尽心辅佐。”其后居正奏请遵守祖宗旧制，讲学亲贤，爱民节用，神宗答称：“先生说的是。”居正再请神宗慎起居、节饮食，神宗说：“知道了。与先生酒饭吃。”朱东润先生将这些对话忠实地再现于《张居正大传》中，让我们真实地读到了当时人物的神态、语调，如临其境，如见其人，这正是本书最有价值之处，也从另一个侧面体现出了朱东润先生的用心良苦。
通读全书，张居正从湖北荆州一名文弱书生起家，历经嘉靖、隆庆、万历三朝，共事严嵩、徐阶、高拱三任首辅，目睹了明王朝的腐败堕落，官僚间的尔虞我诈和老百姓的民不聊生。就任首辅后，他励精图治，以一己之力，推考成、治河工、御鞑靼、整驿递、毁书院、清冗官、肃税制、任贤能，国库充实了，边疆稳定了，吏治清明了，经济发展了，使暮气沉沉的大明帝国，回光返照了最后一抹辉煌，史称“万历中兴”。为了实现自己经世济民的理想抱负，他不惜阿附宦官、得罪权贵，甚至采取厚黑权术，用不光明的手段，去建立光明、伟大的事业，“知我罪我，在所不计”。他生前功成名就、权盖朝野，死后却人亡政息、是非不断……就是这样一个复杂的悲剧性人物，在朱东润的笔下却没有半点不合情理之处、没有半点割裂孤立之感。其性格、其选择、其成就、其遭遇，在该书里都有着令人信服的逻辑。正如朱东润先生的评价：“他固然不是禽兽，但是他也并不志在圣人。他只是张居正，一个受时代陶熔而同时又想陶熔时代的人物。”书中张居正形象之丰满生动，所载史料之真实有据，实乃世所罕见的成功之作。
张居正的苦心维持，使得明王朝多延续了数十年，但他终究左右不了历史大潮的趋势。他失败的原因有很多，神宗“叛逆”似的报复和虚妄的私欲固然是表因，但更深层的应该是他的逆势而为，触犯了当时士族、皇族的利益。死后数月，即遭抄家，政策尽废，好不容易营造的大好局面被消耗殆尽，大明王朝也一步步走向灭亡。大厦将倾，独木难支，张居正的功绩不被当世所理解，但他的作为在几十年后，一直被传诵至今。
值得一提的是，朱东润先生写作此书的时间是上世纪四十年代，正是风雨飘摇的抗战时期。他选取张居正作传有着明确而强烈的现实意义，是要以这位“挽狂澜于既倒”的救时人物激发起人们的爱国之情和抗战之志，这也都体现在朱东润先生在文末写下的那段激情澎湃的文字里：“整个中国不是一家一姓的事，任何人追溯到自己的祖先的时候，总会发现许多可歌可泣的事实；有的显焕一些，也许有的黯淡一些，但是当我们想到自己的祖先曾经为自由而奋斗，为发展而努力，乃至为生存而流血时，我们对于过去固然看到无穷的光辉，对于将来也必然抱着更大的期待。前进吧，每一个中华民族的儿女！”
世间再无张居正，懂得已是千帆过。

作者：莆田税务 李峻
（刊登于《海峡税务》2022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