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尘埃与残破的旅行：1935年由西安至宝鸡

陕西政策君

本文作者名叫李文一，是民国时期一位普通的文人。
关于他的生平，除了这篇文章之外，查不到其它任何文献资料，我们无从知道能他的人生轨迹。
我们只知道，他消失在了茫茫的人海中，不可避免的在历史的洪流中漂泊。
或许他在随后的抗日中阵亡，也可能在之后去了台湾，也可能在大陆的某个地方终老……
  

《旅行杂志》1936年第9号

本文最初发表在《旅行杂志》1936年第9号上，标题是《从西安到汉中》。
这是一篇难得的佳作，讲述了抗日前夕，在关中西部、秦岭大山中，还有汉中平原的风土人情、所见所闻。
作者李文一在文字中流露出一种深深的爱国情怀。
这次发布第一部分，第二、三部分将陆续在本公众号发布。
  

《从西安到汉中》

六月五日 令人沉痛的咸阳古渡

我这次为了长途旅行，今天起床特别早。
饭后，我们——洋县吴县长夫妇，西乡杜县长太太，及他们的属员勤务等，一行十余人，在七点钟时，到西安东北隅，新城附近，西凤公路（西安到凤翔）车站去乘车。
西凤公路车站和西兰公路车站相连，站基有几十亩大，但荒草绵绵，并未刈（割）除，破车废物，又是到处乱抛，仅在站北一隅，有五六辆细小破旧的汽车，乃是西凤公路上的交通工具。
  

西 安 北 门

八时汽车离开车站，出西安北门，折向西行，速度逐渐提高，车内的乘客像不倒翁似的摇摆不定。当它驶到凹地的时候，会将乘客弹起半尺多高。那因这条公路，并未修筑，仅照原有的大车道上，稍加宽拓，所以高低很不平均，弯度坡度，也不极不合适。
汽车弯弯曲曲地行驶了一点钟光景，就到渭水了。
  

咸 阳 古 渡

渭水河面，约有半里宽，并未架设桥梁，来往的汽车，大车和行旅们，都由民船摆渡。我跑出汽车，举目远眺，渭水北岸，咸阳城的雉堞城楼，倒映在河水中。欸乃的船声，清脆可听。
南岸一带绿油油的白杨，在微风中接腰摇摆。那长方形的古旧的渡船，每次摆渡，可装二三辆汽车，四五辆大车，和数十名行旅。十余个脱得精光的船夫，全身晒得黝黑，像印度人一样，有些立在船上用木棒撑着，有些浸在水里用力推着，“杭育”不断的呼声，是何等的悲惨和沉痛！这一切景物，点缀成“咸阳古渡”的美景。
  

咸 阳 古 渡

我们很不凑巧，汽车到时，渭水南岸已停着八九辆军用汽车。照渭水渡河的“惯例”，需把军用汽车渡完，然后摆渡商民的汽车。这种惯例，自然不能改变，只好等着。心想：这不是什么惯例，而因那些汽车上坐着“守土安民”的士兵罢了。
等渡摆渡，约莫有二小时，总算渡过渭水，绕咸阳东北西进，经过阿房宫故址（应为秦咸阳城故址），那“五步一楼，十步一阁”的壮观，已成一堆瓦砾，徒增过览者的凭吊而已。
过阿房宫故址，许多周代的陵墓，或方或圆，分散在公路的远近。几十里长的马嵬坡，屏障在公路的北面。
  

杨 贵 妃 墓

由此西行，过兴平县城，至马嵬坡将尽处，路北有唐杨贵妃墓，一圈土墙，残缺不全；因忆“回头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那样绝代的美人，也是成了一坯黄土，不觉恻然久之。
  

武 功 县 城 地 图

下午一时，抵武功，城墙还算坚厚，商业亦发达，饭店中的蔬菜酒饭，也不十分昂贵。那知饭后乘车时，我们的车内，又增加几位“武装同志”。本来这样细小的汽车中，坐着十八个人（规定的人数），已无放脚的余地了。如今又加上四五个人，真是挤得水泄不通。车站管理员请他们搭下班车，可是他们说出“剿匪”紧急的大道理，使各人哑口无言。

自武功西行，太阳既烈，兜头风又大，车内灰尘飞舞，同伴们的脸上额角，早已蒙上一层薄薄的灰土，头发眉毛，也渐渐变成灰黄了，白的衣衫变灰，黑的服装变黄。到扶风，在西北十余里处，为汉王莽故都；其旁有雄伟的法门寺，耸立烟灰中，遥遥在望。过岐山不久，路旁有“周文王故里”石碑，南边太白山岭，还可看见乳白的积雪。
  

西凤公路共长三百六十里，至午后五时，才算到了凤翔。
沿途经过的县城村镇，都贴着新生活运动的标语，筑着大小不一的碉堡。旷野中很少看见绿荫满枝的树木，除橙黄的麦陇外，就是开着种种颜色的罂粟，有些已经结成锣槌似的果实，随风摇摆；兴平武功一带，（罂粟）几乎占了三分之一的麦地。
  


心想：这些罂粟如果是唤醒中华民族的警钟槌，那末国家决不会忍受着“长期抵抗”，而要“振臂一呼”；老百姓们也不会被苛杂兵匪的糟塌，而能过着安居乐业的生活。


凤 翔 县 城 东 门

凤翔是陕西西部一个最重要的县城，西去陇南，西南到四川汉中的交通要道，都要经过这里，商业也很繁盛，而且在历史上早已著名的了，——秦穆公曾建都于此。现在汽车站，旅馆，饭铺……都集中在东关。不过我们投入西北旅社时，颇觉惊奇，——旅社中一大半房间，都被那些花枝招展的神女据了，如在京沪苏杭，那样摩登的姑娘，并不希罕，可是在这文化低落的凤翔，不能不算是少见的。

后来才知他们随着陇海路西展，先在潼关，后迁西安，最近才搬到这里的夜度娘。我们的队伍中，除吴君年纪较大外，其余都是二三十岁的小伙子，幸得有两位镖师（吴、杜二太太）保护，才算平安无事，否则难免有不测之忧。

凤翔有著名的特产“贵妃酒”，亦称“西凤酒”，据说因杨贵妃在日很欢喜喝它而得名。今天适逢端阳佳节，又遇这种名酒，谁都想尝它一下。我们跨进饭馆，点菜舀酒，大嚼大喝，意兴极浓；而那又醇又香的贵妃酒，别有一种独特的味儿，决非其他的名酒所能媲美的。
  
六月六日 残破的凤翔古迹

今天我们本来可继续西行的，但前几天，有大军过境，所有车辆，均为军队“借”用，只有羁留凤翔，再作计较。
昨夜询问旅馆的掌柜，知凤翔有一个著名的胜迹——东湖，就在东关，城内也有几处古迹。所以我们决定上午先游东湖，再观其他的胜迹。
我们彳亍（chì chù 慢慢的行走）地出了旅社，找到诱惑我们的东湖，跨进台门，就是两行碧绿的杨柳，几乎掩蔽了当中的甬道。“天下为公”的牌坊，还是一二年前建造的。牌坊南边，有苏东坡祠，正对祠门，有喜雨亭，也是新近重修的。
  

苏东坡祠（凤翔）

另有一丈多高的土堆，上面筑着一间四方的小亭，便是凌虚台的故址。东坡的书画石刻，另在一所房内，旁边院落的壁上，有许多名士诗人的诗词石刻。苏公祠前面，有二三十亩大的湖，是苏东坡所凿，据说从前有荷花极多，并有小舟可以荡漾，现在荷死湖塞，已无划舟采莲的兴趣了。


凤 翔 东 湖 喜 雨 亭

湖畔杨柳槐树极多，均为千余年前的遗物。湖心有君子亭，每边缀着古圣贤的格言；又有玲珑小巧相并的鸳鸯亭，都用曲栏相通，也有美观之点。总观东湖全景，如在江浙等省，并不怎样秀丽，但在凤翔来说，不愧称为胜景了；我游罢东湖，作如是感想。
  
  

凤 翔 县 城 城 墙

循城下北行二三里许，有两个丈余见方的相连的小池，即所谓古代神凤饮水的凤凰泉，除泉水清冽，蝌蚪成群外，别无可欣赏的景物。
进北门，折向南行，有八角开元寺，系唐开元时所建，门内的八角亭虽已经颓毁，但仍未失掉古代建筑的雄伟的姿态。寺内有摩诘手痕石刻，惜字迹模糊，不能辨认。寺旁有宋名儒张横渠祠，其中有一所初级小学，坐着六七个小学生。
  

秦穆公陵（凤翔）

城内东南隅，有秦穆公的陵墓，黄土一堆，荒草丛生；听说曾被某要人发掘，挖出许多古董，发了不少横财，怪不得现在许多要人，都想发掘陕西的古墓。
凤翔城内的市面，不如东关那样繁盛，各商店的陈设装璜，全没有资本主义都市的形式，而是极古旧的。县政府前面，白粉墙上，写着长篇的“保甲公约”，各处贴着“肃清土匪”，“铲除贪官污吏，打倒土豪劣绅”，以及“禁止鸦片烟”之类的标语。然而街道上许多店铺门前，挂着椭圆而有横格的络儿，却是售卖鸦片烟的标记。

奉旨勅建的节孝坊，贞节坊，和某某府君德政碑，在凤翔的街道上，到处都可看见，黑底金字的文魁武第的匾，高悬在许多住宅的门头。还有“喜报贵府令郎官印某某，今在某小学毕业……”的报单，也张贴在门前墙上。这些金碧辉煌的浓厚的封建色彩，迷惑了凤翔人的心。

傍晚，县政府代为雇了二辆大车，明天送我们到宝鸡，再雇华杆（与南方的轿子相似）。旅馆掌柜告诉我们：西安的铜元票和十文二十文铜元，西去不能使用，需在这里调换四百或二百文的大铜元，五元的钞票，也难得兑换。掌柜的厚意，我们只有感谢而已。
  
六月七日 从摇晃的汽车到滑杆

今天要走九十里路，各人在大清早时都已起床，整理行装，交给大车夫装在车上，我们几个年轻的人，就经凤翔西门，先期徒步出发。
西北初夏的晓风，含有不少的寒意金黄色的朝曦，照着旷野熟透了的麦穗，和红黄紫白的罂粟花，另有一种美景。沿途的村庄很多，但人民所住的地方，都是土壁间凿成的窑洞居多；有些挖得很整齐，有窗有门；有些却极粗陋，仅在洞前遮着一张草帘。我们走了三十余里，两脚也走累了，就坐大车上。但因道路极不平坦，车身摇摇摆摆及不舒适。
  

关 中 乡 村

十二时，我们到了虢镇，已行四十五里，询知前去并无卖饮食的村镇，故在此打尖。虢镇有十余户居民，路旁有二三摊卖凉粉（用淀粉做成的凉面，拌以辣油、清盐、蒜汁、酱水及芝麻酱之类），馒头和寸多厚的锅盔，都算是上好的食物。
饭后继续西行，沿途的风景也较好，绿油油的胡桃树上，已结着累累的果实。过陈仓故址以后，风景尤为佳丽，高原中流出的泉水，比汽水还要甜美我们走着喝着，饱餐着农村的美景，步行之苦，早已忘掉了。
  

宝 鸡 街 景

五时半，我们几个先锋队，已到宝鸡，在东关找到欧亚旅社，作为住宿之所。本来想到宝鸡城内去观光一下，但我们没有“良民证”，不能进城，只有“望洋兴叹”而已。城门上的军警，搜查行人极严，因近来谣言正盛，恐怕不肖不徒，混入城内，故除本地的居民，外人一概禁止进城。

宝 鸡 县 政 府

宝鸡东关，也和凤翔一样，大商店旅馆，都开设在这里；欧亚旅社，是天字第一号的客栈，然而内部的陈设和装置，上海的起码客栈，都要比它好些。菜馆饭店，在这里是找不到的，所有足以充饥的食品，是锅盔、油茶、麻花、大饼之类，所幸我们都有雄赳赳的气概，而且各人的肚子早已饿了，洗过脸脚，就大吃一顿。
  

华 杆 （滑杆）

掌灯时，掌柜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为我们找到四乘华杆，言明抬到汉中，每乘二十五元，酒资随意赏给。轿行掌柜拿出一张粗皮纸，写着“立票据某某……此据”的字据；并说“到凤县留坝，随时可以雇到华（滑）杆”。十多件行李，由骡子驮负，每天六角，按日计算，现今正农忙，驮伕比较昂贵，若在平时，还要便宜。



秦岭山中

由宝鸡至汉中六百四十里，都是高山大岭，路上很不平静，时有匪徒出没；这我们在西安时早已知道了。听说南星留坝之间，近来不大平静，然而我们连轿伕驮伕在内，一共二十余人，三五个打闷棍的匪徒，也许不敢下手吧？

待续……

选自《长安道上》（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出版），由杨博先生整理
由本公众号“终南山故事”独家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