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紫千红总是春 —— 外公

福建政策君

外公离开我们已经快二十年了,我格外想念他。外公给予了我太多的儿时记忆，他在我人生路上扮演着“音乐老师”的角色。

相册里的照片上，年轻时的外公推着自行车有点严肃，正派又帅气。在他人生的最后几年，我看到的画面却是病痛时常折磨着他。从最初还能坐在我旁边监督我练好扬琴的指法,到最后，只能卧床听着我弹琴，吃力地指出我哪里弹错。
正值读小学，那会儿爸爸妈妈省吃俭用支持我的兴趣，给我买了人生中的第一台雅马哈电子琴。大概是因为比表哥表姐多了机会学习音乐，有了些许基础，对我疼爱有加的外公满心期待，希望我能继承他的所学。



那时我并没有过多体会外公的用心，也不知那是他人生的最后几年。除了日常课业，每周五学电子琴课程，周末再去外公家学扬琴。一开始枯燥的指法学习，外公总是不改严厉。我虽心有抱怨，但课后外公总会给我煮一碗方便面。那时候，吃一包方便面就像是额外的奖励，我也忘却了练琴的枯燥。好在我学得快，也让外公欣慰，一周一首到一周多首，我越练越快。外公手写谱子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可是，他的身体状况却越来越差。外公给我的谱子从来都不是去哪本书上复印来的，他从过期的挂历上裁剪一张张四四方方的纸张，这样的纸张有硬度，既节约了纸张，又便于看谱。



外公的字迹工整得像模板印出来的。除了汉字好看外，每个数字、每个小节都对得整整齐齐，偶有写错，也不是乱糟糟涂掉，也要给它一个完整的圆圈才“抹去”。每周上课前，他把谱子递给我，那会儿只觉得外公的字真好看。外公节俭又聪明，除充分利用过期的挂历外，还有那些没用的铁丝，都能被他拧成琴谱架。现在，翻看这泛黄破损的纸张，以及日渐褪色的字迹，我满腹心酸和感动。我都能想象，他日渐老去的身体还要强撑倚靠着床坐起来书写的模样。这样虚弱的身子，字却格外苍劲，好像要书写出他对音乐的满腔热爱。我多想那会儿，我能学慢点，这样他不用那么辛苦地写谱子，但是外公总是欣喜我能学得多，一开始还能为我拉二胡伴奏，到慢慢教我拉二胡。因为他坐太久会大口喘气，需要再卧床休息。

慢慢地，外公让我去祠堂里和老人家们组成潮乐团，担任里面的扬琴伴奏。扬琴的位置在正中间，那时候，小小的我，在一群老人家的演奏队伍中显得格外“显眼”。那几年的中秋节，林家祠堂总有这样的“音乐会”。朗朗皓月下，没有主持人，没有华丽的舞美灯光，只有祠堂里一支民间自发组建的潮乐团，悠扬着一曲又一曲潮乐。而我多幸运，是其中一员。听众就是搬来板凳细细聆听的乡里乡亲，他们偶会指着我说：“这个是炳南老先生的外孙女，扬琴还真敲得有模有样的。”
开始几年，一有机会外公就会带我去各种合奏的场合，他在边上听我敲琴，结束了告诉我哪里敲得不够好。有一次，我的演奏机会是县政府大广场上的元宵晚会，那是我在最大的舞台上弹奏扬琴。而我拿到演奏曲目的时间只有一天，就那一天，外公在紧凑的时间里对我严加监督，为了呈现出最好的演出效果。后来，他卧床没办法出门，都是外婆带我去参加演奏。对于外公来说，闭门学扬琴是不够的，要多跟其他乐器磨合，锻炼合奏的技巧。
后来我才知道，大家敬重的外公是潮乐团的主理人。除了每年最大的“音乐盛事”约定俗成在中秋节的林家祠堂举办，外公甚至会在春节、元宵这样的节日就在家门口、巷子里举办“音乐会”。在二十年后的现在，回想这一切，我体会到外公不单是对音乐充满热爱，他更爱家里人、乡里乡亲凑在一起的热闹和温情。外公的家不大，巷子也窄，很难想象，这样的形式对于一个农村来说是多么“超前”。这份“超前”是一个老人家的“浪漫”，是对乡里乡亲的关爱，是维持亲人温情的特有的“仪式感”。“音乐会”上他不仅让我弹奏扬琴，还让我弹电子琴，甚至爱唱歌的亲人也能来几嗓子，晚风习习里充满着欢声笑语。外公会让外婆提早准备茶点水果，除邀请家里人参加外，还有闻声而来的邻居都能加入。后来外公还不计报酬地教村里一位想学扬琴的姐姐。他让我们俩互相切磋，但是不知道为何，我总感觉外公对我的要求更加严格一些。再后来，与外公有关的相片里，留下了很多这样的聚会的照片。照片上定格着一家人的笑容，这样的笑容是因为外公的用心才把大家聚在一起，才能永远留在我们的心里，成了无法磨灭的记忆。去年，高龄的外婆也走了。门锁着，好像把记忆也都一起尘封在那破旧的小房子里。
外公对家里人的影响，并不局限于我和音乐这件事。妈妈也爱唱潮乐。而我的第一篇刊登报纸的获奖作文《看戏》也是始于小时候被外公带去村里看戏听潮乐的经历。高中和同学们组团的研究性课题也是“潮乐”，那时候外公已经离开我们了，但是我很想通过其他途径能更走进外公的音乐世界。如今我虽未成为一名职业的音乐人，但是因为家里人特别是外公为我营造的音乐氛围，音乐成了我人生中一位不离不弃的“挚友”。它总是以特别的方式陪伴我，让我能回忆逝去的亲人，能治愈我和家人，能传递给我的下一代特殊的记忆。




小时候我不明白为什么外公总是手写乐谱，但现在我多感激，他留下来的乐谱，成为我思念他的信物，甚至我能留给我的孩子，告诉她这是你未谋面的外曾祖父留下的手迹。如今，他留下的扬琴已生锈，二胡的弦也已经老得拉不动了。我找到了音乐工作室的老师帮我通过技术处理复原那些乐谱，把往日的旋律制作留存。今日翻开他手写的乐谱，看到他自己原创的潮乐中，有一首的词是朱熹的《春日》，这是外公最爱的曲。也许，朱熹在乱世中追求圣人之道的美好，与外公在人生的最后几年将音乐当做超越病痛的“解药”有共情之处。斯人已逝，但愿在另一个世界，正如《春日》里所写，音乐让外公的人生“万紫千红总是春”……
作者：诏安税务 叶冰冰
（刊登于《海峡税务》2022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