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级方程式连环翻车，埃克莱斯顿自投罗网

税智观察

伯纳德·埃克莱斯顿（Bernard Ecclestone，以下简称“伯尼”）是赛车界的大佬，在一级方程式赛车（F1）这个领域内叱咤风云，尽情挥洒速度与激情。有道是，常在赛道跑，哪能不翻车？奔百的伯尼最近迎来一场牢狱之灾。2023年10月12日，英国伦敦萨瑟克皇家法院就欺诈英国税局（HMRC）一事，判决伯尼17个月刑期，缓刑两年。
一、马达一响黄金万两
伯尼1930年出生于英国乡下的一个贫寒家庭，16岁辍学打工，不到20岁就靠倒腾摩托车配件发了点小财，然后进军房地产，不到30岁就发了大财。单单发财不算成功人士，发财后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才是。一级方程式赛车是伯尼的一生值挚爱。伯尼早年是赛车手，发财之后就做起了车队经纪。到了1971年，伯尼买下了一支车队，做起了车队老板。
四十出头就已经当起了老板，如果是个小富即安的人物，这已经是人生的顶点。但对于伯尼来说，这只是另一个起点。伯尼环视赛车这个生态圈，发出食物链的顶端盘踞着一个名为“汽车运动国际联盟（FIA）的组织，有意取而代之。伯尼于1974年发起了自己的组织 ，名为一级方程式制造商协会（FOCA），与之分庭抗礼。这时候电视开始普及，伯尼敏锐地抓住电视转播权这个中心来重塑整个行业。此前车队各自与媒体谈判，各种内卷备受盘剥。伯尼借助FOCA让车队抱团谈判，大幅提高了车队的分成比例，同时强化了FOCA的地位。到了1997年，伯尼主持各方签订了一个”协和协议“，明确所有的电视转播权都由FOCA独家代理。
伯尼建了一家公司来管理电视转播权，这家公司后来发展为一级方程式管理公司（FOM），以此公司为基石，伯尼又成立了一系列公司，最后形成了一级方程式集团（The Formula One Group，以下简称“F1集团”）），伯尼自任CEO。F1集团左手向赛事举办城市收取承办费，右手向电视台收转播费，上下家通吃，成为这个领域的王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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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连环翻车
好的生意少不了资本追逐，免不了磕磕碰碰追尾剐蹭。2001年时有一家公司Kirch Media business收购了F1集团的多数股份。收购过程中用力过猛，现金流出现了问题，公司于第二年破产。这家倒霉公司翻车随即引发了连环事故。此时F1集团的多数股份落入三家金融机构的名下：德国巴伐利亚银行（Bayern Landesbank）、美国的摩根大通和雷曼兄弟。这三家是资本界的大神，伯尼是F1行业的大佬，一山不容二虎，三家金融机构与伯尼开始了长达数年的拉扯，甚至于2014对证公堂。最终金融机构赢了官司，伯尼保住了CEO的职位和对集团的控制权。三家金融机构身心俱疲，打算变现退出，这是第二轮翻车。
这时候伯尼找到了巴伐利亚银行的现管，时任首席风险官布里科斯基（Doctor Gerhard Bribkowsky，以下简称“布博士”)，送上了一笔厚礼4,400万美元。这么大一笔黑钱很快就败露了，德国警方开始调查。布博士声称这是贿赂。布博士说，当年布博士找到我，说在F1这个圈子里，大家讲究互相帮忙，你成全我一下，把股份卖给我看好的接盘侠CVC，并且把交易安排在新加坡进行，这点小意思你收下。德国警方据此对伯尼展开调查。伯尼说，没有的事情，这笔钱是布博士勒索我的。布博士在业务交往中拿住了我税务上的把柄，威胁要向英国税局（HMRC)告发，我破财消灾给他的。双方各执一词。虽然巴伐利亚银行持有的47%F1集团股份最终转让给了CVC，但是行贿受贿的证据不足，2012年德国一家法院判处布博士入狱8年半。布博士也翻车出局了，伯尼则暂时躲过了牢狱之灾。
布博士说伯尼想把交易放在新加坡进行也不是空穴来风。此后F1集团确实有过在新加坡上市的计划，只是未能成功。2017年1月23日自由媒体（Liberty Media）与CVC就持有的F1股份进行了换股重组，F1集团实现了在纳斯达克借壳上市。重组完成后以CVC为首的卖方财团持有上市主体65%的股份。自由媒体也是一家历史悠久的企业，旗下有时代华纳这样的优质资产，且早已经在纳斯达克上市。以这样的实力，在这次交易中仍旧被借壳，收购后自由媒体还将自己更名为一级方程式集团，可见F1的资产多值钱。这次交易后，年近九旬的伯尼也从CEO的职位上离任出局了。这是后话。

三、英国税局不依不饶
伯尼想功成身退，但是英国税局不答应。英国税局听到伯尼提到自己，连打了几个喷嚏，就来请伯尼喝咖啡，顺便问一下税务上的把柄是怎么回事？这是2011年事情。等到德国那边尘埃落定了，英国税局于2012年3月正式启动了税务调查。
这场调查一开始依据英国税局调查部门的第八项行动准则（HM Revenue and Customs Fraud Investigation Service – Code of Practice 8，以下简称COP8）进行。COP8调查意味着不存在欺诈嫌疑。查了一年多，英国税局发现了欺诈嫌疑，于是调查转为依照第九项行动准则（COP9）进行。英国税局于2013年7月2日发来了信函，通知伯尼调查已经变为COP9调查，并随信附上了COP9准则和一张CDF表格。
所谓CDF就是协议披露工具（Contractual Disclosure Facility），相当于一个格式合同。其内容是纳税人承诺如实披露所有违法事实，并在表格上填列相关事实，英国税局则承诺针对相关违法事实不会追究刑事责任。COP9准则明确嫌疑人只有一次机会。嫌疑人必须准确、及时、如数交代所有税务违法事实，然后在缴纳相关税款、利息和罚款之后，才可以免予刑事处罚。
伯尼于2013年9月13日发回了CDF，承认了2007/2008税务年度的一项涉及伦敦房产的税务欺诈事实，并签字画押，保证除此之外再无应当披露的税务违法事实。
英国税局不相信只有这么点油水，于是调查继续。这次英国税局再次交待了政策。既然你已经签订了CDF，那么已经交待的欺诈行为就不按欺诈处理了，而且会假定没有别的欺诈嫌疑了，接下来的调查会变回民事调查性质，即依据COP8进行。接下来的调查中如果新发现了违法事实，则要区分性质分别对待。如果不涉及欺诈，我们会以民事和解的形式处理；万一涉及欺诈，调查就会再度转入刑事调查（即COP9调查），后果可能涉及刑事指控，高额罚款以及公布犯罪情节等。

四、一把抢过了方向盘
一查又是近两年。随着调查深入，疑点越来越多，甚至上次稽查已经结清的年度，这次又要推翻重查。年近九旬了还不能安享晚年，有完没完？伯尼很不满意，倒不是对英国税局不满意，而是对自己的税务顾问很不满意。于是让税务顾问打电话通知税局稽查人员，要亲自和稽查人员见面，加快进程。
英国税局接到电话，觉得有些蹊跷。以往查到的有钱人，哪个不是习惯躲在律师和顾问的身后，万不得已才出来见面，生怕说错一句话，走错一步路？像这种自己一把抢过方向盘自己冲上来的着实少见。事出反常必有妖，稽查人员问税务顾问你这位客户想干什么？税务顾问说您还不知道我们这位，他烦透了律师烦透了税务顾问，觉得我们婆婆妈妈，因此他想自己操刀，有事情当面说清楚，快刀斩乱麻。说实话，这种方式我是不大赞同的，但这是客户的意思，我就是奉命传达而已。
对于这种说法，稽查人员将信将疑，于是正告税务顾问说，见面可以，一切按规定来，COP9的程序要遵守。2015年7月7日税局三名稽查人员和伯尼如约见面，两位税务顾问也到场。稽查人员开场先宣读COP9政策，然后税务顾问解释了伯尼的想法。税务顾问说，伯尼想一次把事情说清楚。如果有问题，他得去请律师协助，要负担律师费，据说不少钱；如果没有问题，就不用花冤枉钱了。这是伯尼的意思。至于我这边，也要声明一下，我阅读过此前的案卷，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情况。
此地无银三百两。稽查人员不动声色。问了伯尼一些小问题。临了，稽查人员问伯尼有没有什么信托还没有披露，原话是：“是否以委托人或者受益人身份与英国境内或者境外的任何信托相关联？”伯尼做了否认。

五、曾经有个机会曾摆在你面前
天不遂人愿，稽查继续不紧不慢地进行。又过了一年，针对2007/2008税务年度的稽查终于看到了结案的迹象。针对这一年度，英国税局很久之前曾经稽查过，在2008年已经和伯尼达成了和解协议。2012年开始的这次稽查又翻出来了重查，还真查出了问题。伯尼提议补税7,000万英镑，还算在原先的和解协议之下。英国税局同意了，同时要示按照COP9流程签一个协议披露工具（CDF）。
税务顾问收到CDF表格，感觉到大事不妙。这就意味着英国税局发现了欺诈嫌疑，调查性质再度变为刑事调查。税务稽查人员询问税务顾问，伯尼是否与两家公司有关系，其中一家名为Nanki Holdings，另一家名为Regent Capital Services？税务顾问支支吾吾地说需要核实一下。
原来这两家公司都跟伯尼有关。伯尼的确隐瞒了两支海外信托，其中一支名为Nanki信托，另一支名为Kinan信托。Nanki Holdings是Nanki信托下面的公司，Regent Capital Services是Kinan信托下面的公司。Regent Capital Services在位于新加坡的一家银行开立了账户炒外汇，每年盈亏上千万美元，相关所得伯尼没有报税。
此时英国税局显然已经掌握了这两家信托的情况。人家没有直接问这两支信托，而是委婉地问信托下面的公司，这是给伯尼留了面子。这时候英国税局再度发出CDF，是再度给伯尼一个机会。伯尼却没有认清形势果断坦白争取宽大处理。过了这村就没有这店，英国税局收回了CDF表格，将案件移交给了警察局。
这时侯伯尼终于意识到问题严重了。2017年8月21日，伯尼主动到警察局交待问题。这次免不了有律师陪同。对于警察的询问，伯尼几乎都保持了沉默。唯一的例外是被问到是否知晓Kinan信托时，伯尼回答说，最近刚知道，最近。又过了一年，2018年8月2日，伯尼再度主动到警察局交行问题，这次面对警察的所有问题，伯尼都保持了沉默。到了这个阶段人身自由都难保，哪还顾得上考虑什么时候结案，要补多少税？

六、隐瞒了个寂寞
又过了四年。2022年8月22日威斯敏斯特地方法院开庭审理伯尼的欺诈案。该案后来又转至英国伦敦萨瑟克皇家法院。伯尼做了有罪申诉，承认了说谎，但是强调说谎的目的不是逃税，而是为了尽早结案，节省律师费。至于说谎，也不是有意说谎，而是当时确定不知道那两个信托的细节，回答得轻率了。
这场官司让法院很为难。Bryan法官在判决词中说，伯尼隐瞒两支信托的犯罪事实很清楚，但是危害有多大难以量化，检方也没有要求进行量化或者要求就此进行处罚。考虑到税法很复杂，相关信托是否在英国应税也不是很清楚，因此检方的立场也是可以理解的。另一方面，隐瞒信托信息会迟滞查税进程。考虑到随着时间推移，查税越来越难，这样会增加查税难度，因此危害是肯定存在的。同时，考虑到伯尼事已高，心脏不好，继续进行刑事诉讼不符合公共利益，加之考虑到伯尼已经与英国税局达成民事和解，就1994/1995至2021/2022税务年度足额补缴了6.5亿英镑的税款、利息以及罚款，本法庭就不再就其虚假陈述带来的危害追究相关责任了。因此，本法庭只追究虚假陈述这一行为本身的责任。考虑到伯尼虚假陈述的目的在于节省律师费，而相关费用计算下来只有10万英镑左右，因此可以确定该行为后果有限，且犯罪情节轻微，因此本院决定判伯尼刑期17个月，缓刑两年。
判决书中满满的是对伯尼的同情，甚至是有意开脱。想一想伯尼也是个大冤种。人家税局早就掌握了这两支信托的情况，你还对人家隐瞒，没吃着羊肉却惹上一身臊。逃税本身走民事和解程序，补了税交了罚款就完事了，不需要负担刑事责任。但是隐瞒信息欺诈税局就不一样了，差点把自己整进牢里。这老爷子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英国税局调查伯尼时还没有金融账户自动信息交换机制（CRS，请参考全世界税务局，联合起来（三）－ 终结者G20），但是应要求的信息交换机制（AEOI）早已经存在（请参考全世界税务局，联合起来（四）－ 跨国查账的正确姿势），英国税局拿到海外信托的信息易如反掌，伯尼还想通过隐瞒早日结案，结果自投罗网。应对税务稽查不是赛车，不能讲速度与激情，要讲究知己知彼。
（正文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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