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欣赏‖这年过的有点儿嗨

姜新录 · 2023-2-13 09:15:43

美文欣赏‖这年过的有点儿嗨

小时候生活在农村。按照老家的规矩，直到农历二月初二，也就是传统习俗中的龙抬头的日子，年才算真正过完。忙忙碌碌了一个月，缝补新衣、大吃大喝、走亲串户、鞭炮天灯，最终的结果是我爷爷奶奶居住的堂屋柜子上堆放满了花花绿绿的糕点盒子。后来我到了城里生活，混上了那时叫做吃商品粮的日子，过年就显得有点儿局促敷衍、浑浑噩噩甚至不成体统了。尤其是大年初七开始上班后，行色匆匆奔波的人潮、肮脏不堪拥挤的街道、急速行驶的滚滚车流又开始充斥大街小巷，城市里的年味儿基本上就淡了。唯一可以掀起一点儿节日气氛的是元宵节。在农村，元宵节是过年的一部分；而在城市似乎是两个互不关联的节日。
相信曾经，在农村生活过且有了一定岁数的人都有这样的感觉，过年是一件欢庆隆重、规矩繁多的过程。自喝过腊八粥的日子算起，尽管平时日子过得拮据，但一家之主还是慷慨地拿出一年的积蓄开始着手准备过年的吃喝拉撒了。杀猪割肉磨豆腐、发面蒸馍包包子、烟酒瓜子花生豆、浆补衣服新被褥、洒扫庭院添桌椅、置备年礼走亲戚、劈柴掏灰芝麻杆儿，购买年画写春联儿。男主外，女主内，一家人忙的不亦乐乎。对于我们有常年在外工作求学人员的家庭来讲，父母更是将一年的期盼凝聚在过年期间全家团圆的几天中。如果能带上儿媳妇儿或第三辈儿一同回去，那更是一件不得了的事情，生怕亏待了这些宝贝疙瘩。那时候熟人见面的第一句话不再是“吃了吗？”而是“年货备齐了吗？”但似乎总也准备不齐整，不是忘了买这，就是忘了买那。于是天天得往县城或集镇上跑，直到年三十儿还要去赶一趟半拉集儿。

在城市里过春节这些事情就简单多了。早些年各个单位都会在春节前夕多少发些蔬菜水果以示关怀职工生活，烘托节日气氛，后来上面规定严了就只剩下口头祝福和挂在网上的节日电子贺卡了。不过在物质生活日益丰沛的城市里，大一点的超市都是全年365天不打烊的，除了价格比平时贵一些外，小到针头线脑，大到空调冰箱都是可以随时随心置办的。甚至除夕晚上懒得动手包饺子这样的事情也可以在网上随手一点，快递小哥很快就会将热腾腾的年夜饭和热情祝福送到家门口。因此如果不是特别在意那些形式上的意义和情怀，在城市里过春节就特别简单，甚至就像是过了一个礼拜的假期。当然，省去了过程和形式，农村里的过年和城市里的春节味道就有了天壤之别。
小时候，在农村过年会讲很多的规矩。在我这个自诩为曾经多读了几天书的半个穷酸文人看来，有些规矩简直就是如孔老二一般迂腐甚至可憎了。于是我便耍起性子来反其道而行之，故意表现出我的清高和反叛精神来，常常惹得母亲愠怒甚至生气起来。虽然那时我很得意，现在想来不过是耍了一些可怜的小聪明虚荣心罢了。农村里大年三十儿（城市里叫除夕）上午才贴对子和门画儿，因为门神一贴就意味着家里的财物只进不出了。一般借钱借物的看到对方门口红红的对联和花花绿绿的门神也就只能无奈地打道回府了。虽有这样的规矩，但母亲心软，偶尔遇到要饭的人也会破些规矩，还会多给他一些食物。我年轻时瞌睡多，有睡懒觉的习惯，但大年三十上午是睡不成懒觉的，一大早便被母亲叫起来开始贴对子。前前后后，里里外外，堂屋西屋，床前灶后足够忙活一上午的了。午饭也是极讲究的，有鱼有肉，有烟有酒。还要请爷爷过来一起吃团圆饭。儿孙满堂，其乐融融，正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瞬间。午饭后，爷爷坐在火盆边打盹，父亲把牲口牵出去溜溜腿儿，母亲开始包扁食（饺子）准备晚上和第二天早上的饭菜，年轻人喝酒玩牌耍小钱儿，孩子们则扔下寒假作业，裤兜里塞满糖块儿和鞭炮尽情玩耍。村里讲究一些的年轻女人要跑到县城的浴池里洗个热水澡，顺便到发廊里烫个波浪卷儿，抹个红嘴唇儿，提前穿上新衣服在镜子前照来照去，还故意在众人面前扭上几圈儿。
放过鞭炮，吃过饺子便到了掌灯时分。九十年代大部分农村都通了电。但由于电力紧张，为了保证城市里的繁荣景象，往往是到了春节联欢晚会开始的时候农村便被拉闸限电了，整个村子一片漆黑，直到凌晨城里人狂欢结束后才会迎来久违的光明。母亲点燃早已准备好的两只红蜡烛，在请来的财神画像前燃香作揖，祈求一家人来年健康平安，财源滚滚。看到她虔诚的样子我就禁不住笑出声来。且不说是从集市上买来的一张财神纸画，就是从寺庙中花钱开光请来的财神是否灵验也未可知，更何况还要他干不属于其职责范围内的工作，岂不是让众神之间闹矛盾？但母亲依然很虔诚，小声斥责我别在如此神秘庄重的氛围中胡乱说话。熬年儿是几千年来的传统，但对于夜生活单调的农村来说，熬年变成了熬人。一家人围着噼噼啪啪的火盆天南海北地闲扯聊天，不大一会儿地面上便到处都是瓜子皮、花生壳。但按照传统习俗这些垃圾是不能清理出门的，因为怕因此漏财。我对此是不屑一顾的，本来就穷得家徒四壁，还非要装成守财奴的样子，实在好笑。于是在一番烟熏火燎后，大伙儿纷纷哈欠连天，嚷着要上床睡觉。我便不顾母亲的反对，用铁锨将垃圾铲出去抛进门外的粪坑里。虽然躲进了暖和的被窝，其实也睡不踏实。由于连绵不断的炮声惊吓，再加上各家后半夜的天灯格外明亮，公鸡的生物钟被打乱了，不大一会儿村里便会响起阵阵此起彼伏的鸡鸣声，那真是一个鸡犬不宁的除夕之夜。
大年初一早上放鞭炮是过年的标志性程序。按照老规矩叫做当头炮，炮声清脆密集、连续不断预示着新的一年诸事顺利，红红火火，如果来捡炮孩子多些，嘻嘻哈哈，热热闹闹，预示着家里人丁兴旺，幸福安康。因此父母对此事十分看重。我倒是觉得有些滑稽，与其将美好的愿景寄托在虚无缥缈的隆隆炮声里，除了满足一下一时的心理痛快外，倒不如省下鞭炮钱来多买二两肥肉更实在。但今天是大年初一，我不忍心让年迈的父母心里不痛快，还是按照他们的想法点燃了那一万响的鞭炮，在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中，在硝烟弥漫的晨曦里，在孩子们嬉笑热闹声中我看到了父母苍老疲惫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如果说放鞭炮是敬天地的话，那么接下来应该敬祖先了。在我们老家一般不在家里设祖先牌位，都是由家里的男丁一同到祖坟上去祭拜先人。于是我便来不及吃饭，㧟上装有熟肉、馒头、糖果和父亲早已用百元大钞打过的火纸的箩筐，深一脚浅一脚跟随父亲走出院门，顺着烟雾弥漫的土路，跨过淙淙流淌的小河，走过麦苗覆盖的绿油油田野，来到我们家族的那片祖坟边。祭奠先祖的内容和仪式古老而传统。父亲从辈分最长的那个坟头开始点燃火纸，依次向我介绍他所了解的情况，由于年代太过久远，很多人的情况父亲也知之甚少。因此直到现在我对自己家族祖上的情况也是一片空白。我想与其说上坟是一种仪式、一种情思，倒不如说是一种传承、一种赓续。它标志着一个家族烟火不断，人丁兴旺；维系着一个家族血脉繁衍，代有人出。流浪在天南海北的家族人们在过年时回到家乡，聚到根处，向先祖叩头跪拜，絮叨絮叨过去，展望展望未来，将大千世界、芸芸众生维系到了一起。我接受的是唯物主义的现代教育，对于延续了几千年来的上坟方式一直半信半疑。但时光更替，对于上坟这种事情我还是循规蹈矩，未曾逾越。现在父母作古多年，维系着我对故乡牵挂的只剩下了曾经的记忆、破旧的老屋和荒野上那片杂草丛生的坟头。
带着满身的寒意和泥土回到家中，匆匆吃几口母亲准备的饺子，兜里塞上纸烟，我便随着几个同辈份的堂兄弟开始了大年初一上午第三个传统——走家串户给同族家的长辈人拜年。这里的族家就是刚才去过的那片坟地里长眠者的后代。我们族家在村里现存四支约一二十个家庭，我们从尚健在的最长辈家开始，拉拉家常，倒倒苦水，祝愿他们健康长寿。由于我常年在外边上学工作，聊天的内容更多的集中在了我的工作、家庭及收入方面。但记忆更深的是几乎每位长辈都提醒我为公家干活千万不要贪小便宜儿，不拿那些不该拿的钱财，天无绝人之路，在外边实在混不下去了还可以回到大禹庄来。言语朴素，感情真挚，道理浅显，谆谆教诲，令我时刻装在心里，教我做人，伴我终生。
2020年初，突如其来的一场疫情打断了多少游子春节回家的渴望和归途。连续三年的疫情防控让延续了几千年的过年传统也因此变得面目全非。在我看来，疫情只不过是一种催化剂，其实从改革开放后在城市里过春节就已经改变很多，简便易行了。前几年，城市里不允许燃放鞭炮，封闭在家里的人们已经习惯于除夕之夜老老实实地呆在温暖的房间里看电视。喧嚣的场面、华丽的歌舞实在让人百无聊赖，待到《难忘今宵》歌声响起，曲终人散，上床睡觉，各取所需，皆大欢喜。没有昏暗烛光下的烤火熬年儿、没有半夜鸡叫催人起床的打鸣儿、没有大年初一早上震耳欲聋的炮声。人们在平静的酣睡中送走了旧的年节，迎来又一个新的春天。孩子们学习很苦，大人们工作太累，恨不得在这个难得的假期中睡他个天昏地暗，地老天荒。没有了大年初一早上的饺子鸡蛋，没有了荒野地里的上坟烧纸，没有了走亲串户拜年问候的其乐融融。取而代之的与平时一样的豆浆牛奶煎鸡蛋、街角烧纸（或网上祭奠）拜祖先、群发短信拜新年。与农村过年忙忙碌碌十几天相比，在城市里动动手指几分钟就可以轻松完成。陈年的习俗成了过场秀，经年的传统成了残照流。我不知道这究竟是时代的进步还是传统的没落，更不知道为此是该喜还是悲。只是如此下去，过年还有什么意义？传统文化还有什么吸引力？试想几代人后，当孩子问起他们的父辈春节该是什么样子，与周末假期有什么异同时，我不知道他（她）们该如何作答。
这个春节是疫情封控放开后的第一个重要传统节日。人们摆脱了封控带来的沉闷戾气，暂时忘却了疫情导致的悲剧忧伤。拖家带口走出家门，扶老携幼涌进城乡。偏僻的小山村有了笑声，漂泊的浪子回到了家乡。全国上下，大江南北成了欢腾的海洋，到处莺歌燕舞、烟花怒放，政通人和，家国安康。高速公路变成了停车场，海滨浴场成了饺子汤，青城山上生意兴隆，西湖边上排成人墙。只是在这一片欣欣向荣的狂欢景象背后，有几人能够细心地观察，冷静地思量我们这个世界即将面临的战场？战争的疑云，大炮的轰响，凋敝的经济，萧索的村庄，疫情的反复，病毒的猖狂，风雪的肆虐，地震的创伤，还有我们传统文化的沉寂没落，部分自媒体毫无底线的野蛮生长。如果以上只是一些表象的话，那么你是否考虑过一场战争带来的世界政治格局和阵营的重构，一场疫情带来的无良资本对社会财富的巧取豪夺，一场围堵带来的世界贸易和技术的铜墙铁壁；一场文化清洗和文明冲击带来的萎靡不振、无序内卷和道德沦丧。你可能会说，上面这些大事情与我这个平头百姓又有什么关系？我只管我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儿。但别忘了，任何社会的个体命运都与其所在的大环境、大气候息息相关，你的未来都会被所处的社会潮流所左右，你的生活都会被社会的发展变革打上深深的烙印。因此随之而来的物价上涨，财富缩水，就业困难，生活艰难，社会分化，贫富悬殊，信任危机，经济下行等问题无一不与我们老百姓每天的吃喝拉撒睡等生活密切相关。过去即使没有手艺和文凭，单靠出卖劳动力也可以生存，到了现在以及未来，连打扫卫生这样简单的劳动都可能会被AI替代。过去象牙塔里天之骄子们苦读四年未必能写出一篇像样的毕业论文，但现在通过Chat GTP几秒钟就可以出一篇足以以假乱真的科研文章。一场疫情已经让这个世界天翻地覆、面目全非，这个世界已经不是过去的世界，难道你还整天沉迷在温暖的被窝里做着美梦吗，难道你还没有感受社会发展带给我们人类乃至每一位普通百姓带来的生存危机吗？
可能有人会认为我是吃饱了撑的杞人忧天，时代在发展，社会在进步，可我还是从这嗨翻天的喧嚣春节景象中感觉到了一丝隐忧。因为老祖宗说过：祸不单行、乐极生悲，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
人类正在改变着这个世界，而这个世界也正在影响着人类的未来。

寂静夜雨声于郑州
2023年2月10日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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