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澄·月港·中国味
月港,十六世纪中国唯一的合法民间外贸港。于是,大航海时代的西方地图上,频频出现一个叫“Chincheo”(漳州)的城市。月港是漳州的名片,海澄是月港的本体。“月港”之名,有着多重涵义,既指单个港口,也泛指九龙江港口群;而在方言里,“港”的原意是河道,如此一来,似乎称作“月港港”或“漳州港”更贴切。“海澄”亦然,在它诞生后的近400年,一直以县的建制存在;但海澄县并入龙海县后,县城降格为海澄镇,如今提起海澄,人们想到的就是那个别称月港的小镇了。
http://file.tax100.com/o/202106/20/444_1624140909843.jpg?width=900&size=146888
九龙江与月溪交汇处,古代月港核心区域
如果在长三角与珠三角间画一条线,东南侧一弯宛如新月的区域,遍布着丘陵、海岛与基岩海岸,是中国最富有海洋文明气息的地带。新月正中的福建,在古代先后崛起福州、泉州、漳州和厦门四大商港。早在月港诞生的几百年前,北面的泉州刺桐港就已经声名赫赫,奏响了海上丝绸之路的序章。浩浩荡荡的船队,满载着丝绸、茶叶和瓷器,乘着东北季风,前往东南亚、印度洋进行贸易;等到来年春夏,季风和洋流倒转方向,正好帮助中国商人返回故乡,无疑是最好的安排。
但彼时的明王朝,把重农抑商发挥到了极致,人民被束缚在提供赋税的土地上;在对外贸易方面,实行严厉的海禁,并且用独有的朝贡贸易体系取代民间贸易。山多田少、土地贫瘠的东南沿海成了最大的受害者,人们无法出海经商,无法下海捕鱼,微薄的农业产出却不足以维持生计;而富庶的江南一带,大量经济作物和手工业品有着对外贸易的需求,却苦于没有门路。既然如此,能不能铤而走险,另辟蹊径,将贸易转入地下呢?
实际上,和福州、泉州相比,月港并没有什么出众的条件。相反,它的地理位置偏南,交通更加不便;河口水浅,缺乏建造深水大港的条件。但漳州人利用“天高皇帝远”的特点,与外国商人搞起灰色的走私贸易,竟使月港成了“走洋如适市,朝夕皆海供,酬酢皆夷产”的梦幻之地,时人誉作“小苏杭”。顾炎武在《天下郡国利病书》中甚至直言:“闽人通番,皆自漳州月港出洋。”
http://file.tax100.com/o/202106/20/652_1624140909965.jpg?width=640&size=38366
泛滥的走私,自然是朝廷无法容忍的。震怒的嘉靖皇帝对沿海私人贸易进行空前打击,摧毁了浙江的双屿岛贸易,大批无家可归的商人,要么逃至月港,要么在海上游荡,甚至加入倭寇烧杀抢掠。而在朝堂之上,不少有识之士逐渐认识到,对外贸易于经济好处颇多,不如因势利导,开放港口,管理那些过去怎么也管不到的海商。
公元1567年是重要的转折点。明穆宗隆庆皇帝即位,福建巡抚涂泽民利用改元之机,奏请在月港开放海禁,准许中国商民出海贸易,很快得到皇帝批准,著名的“隆庆开关”拉开帷幕。同时,以月港为核心,从龙溪、漳浦两县划出部分地域,设立海澄县以利于管理。新县名的寓意,乃是“海疆澄靖”,显然遵循了“缺什么补什么”的命名传统,寄托着美好的愿望。
当然,作为贯彻了两个世纪的基本国策,明王朝的重农抑商是不可能作根本调整的。甚至,在月港这个远离政治经济中心的地方设立通商口岸,本身就是为了把对外贸易的影响降到最小。发给本国商船的通行证,每年只有50张,十年后也只是每年100张,但依然带来可观的财政收入,仅1576年一年,月港的关税收入就超过万两白银,人们惊呼为“天子之南库”。更重要的是,民间海外贸易从此摆脱了“非法”的尴尬处境,中国一度成为国际贸易的重要一环,成为最大的白银流入国,深刻影响了之后的历史进程。
http://file.tax100.com/o/202106/20/547_1624140910077.png?width=430&size=109169
所以,我一直想去看看海澄,看看这个曾经无比辉煌,做过几百年县城的地方是什么样。可以找到古月港的遗迹吗?会有当年港口和码头的样子吗?街市是否依然极尽繁华?民风是否依然气概豪爽?
踏上海澄镇的地界,几万人的镇区并不小,漂亮的街道纵横交错,古朴的建筑鳞次栉比,倒也欣欣向荣、落落大方,但除了几处船坞,并没有想象中港口的壮阔和都会的喧嚣,只有一路上醒目的月港大道、月港公园、月港粮站、月港酒店,生怕你忘了它姓甚名谁。
不过,我的确见到一条水道,当地人唤作“月溪”者,自南向北穿过镇中央,在豆巷村注入九龙江,宽约数丈,深仅数尺,只能勉强通行小舟。紧挨着两岸,两三层的小楼一座连着一座,屋尾架空在水面,宛如小小威尼斯。据说,这月溪就是月港最初的起源,也是最后的遗存。想不到堂堂月港“沦落”至此,竟有种莫名的反差萌。
http://file.tax100.com/o/202106/20/957_1624140910335.jpg?width=640&size=29108
月溪之畔
其实心里清楚,月港故事的续集是令人嗟叹的。开关几十年后,荷兰殖民者侵占台湾,袭击商船,明朝政府无暇保护本国商民,导致月港很快衰落。雪上加霜的是,清廷与郑成功父子长期拉锯作战,月港不幸首当其冲,而清廷为了瓦解郑氏,强迫沿海人民内迁,致使百姓流离失所,民不聊生。此后不屈不挠,倔强生长,海澄才恢复元气,但月港已成绝唱,彻彻底底消失在地图上了。
月港湮废后,海澄县又默默延续几百年,直到1960年与龙溪县合并为龙海,才结束历史使命。失掉县城地位的海澄镇,却因此保留解放初期的市政格局,街道大多久远而袖珍,更像巷子。九二一南路/北路贯穿全镇,和月溪并行,弯弯曲曲通向江边,家家户户门楣,或题“江夏”,或书“颍川”,一看便知主人家姓。民主路简陋的店铺,有烟火气十足、古早味也十足的柴火面,几代人经营了半个多世纪,得到过《早餐中国》的青睐。
那窄窄的临江古街,传说是月港商贸时代的产物,有重建的木店窗建筑,中间开大门,两边开横窗,白天拉下来,就是橱窗式样,夜晚拉上去,就和墙壁严丝合缝,完美而踏实。大门前挂着竹帘子,状若屏风,林语堂先生在《我的故乡》中也曾记述,虽然多是现代复原品,倒也别致,有些贴着春联门神,也许还写着“格外春风”。
http://file.tax100.com/o/202106/20/809_1624140910729.jpg?width=688&size=72035
容川码头,题名石碑是货真价实的原物
遗落在现实的港口主体,就是七个古码头了:饷馆码头、路头尾码头、中股码头、容川码头、店仔尾码头、阿哥伯码头、溪尾码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规模最大、保存最好的容川码头,也只有三米多宽,最窄的只有一米多,怎么会是中国民间外贸中心的码头呢?
原来,月港水浅,大船不能直接靠岸,只能停泊在“圭海”——九龙江航道中央,用小船将货运到大船上,所以码头大小并不要紧。同时,开关后的月港,囊括了石码港等官方商埠,成为涵盖九龙江流域和厦门湾的港口群,这才有了富甲一方的东南第一大港。月港,不仅属于海澄,也属于石码,属于海沧,更属于闽南,属于中国。
与码头交相辉映的是气势恢宏的晏海楼,原为军事瞭望台,其作用显然是保护港口与船只。再有那十四间寺庙,行船的人家,出海前都会到寺庙拜拜,因而古镇寺庙众多,并且每个码头都有一座。没有了月港的清代、民国,海澄人民生活困苦,更以下南洋谋生为主,漂洋过海,少则十年八载,多则一生一世,甚至携妻带口落地生根。这哪是简单的求神拜佛,分明是遥远故乡亲人的殷殷期盼与祝福。
本镇值得赞赏的还有一处:龙海第二中学。校园中央的海澄文庙,占地2500多平方米,前有波光粼粼的泮池,后有同样风格的图书馆。遥想隆庆元年,海澄立县、月港开关、城隍庙立,三件大事足以彪炳史册,然而海澄走私起家,民风粗犷,遂建成文庙,兴办县学。到了近代,新式教育之风濡染中华大地,又在旧址创办县立中学,后改海澄县第一中学,海澄废县后,尽管失去“县一中”身份,依然人才济济。不同于荒郊野岭乏人问津的庙宇,文庙与校园生生世世,不离不弃,莘莘学子的书声笑语和青春年华萦绕四周,岂不美好?
http://file.tax100.com/o/202106/20/445_1624140911119.jpg?width=566&size=69722
http://file.tax100.com/o/202106/20/924_1624140911224.jpg?width=540&size=75933
海澄文庙与龙海二中
也许,对古月港和海澄镇的某些想象,算是落空了。此地早已不是海舶鳞集、商贾咸聚,四百多年沧海桑田,足以将它改造得面目全非,但,这似乎又是它饱经风霜后该有的样子,一如我们历经苦难的民族,曾经失却无数光芒,依然砥砺前行。
而我们怀念月港,不仅在于古厝古街古码头,更在于它源自河川,源自大海,源自人民,为古老的东方帝国提供了可能的全新未来,但我们在最该拥抱海洋的时代,却选择了逃离,这才是我驻足此地,所怀有的深深念想吧。
(图片来自网络。部分照片拍摄者:胡智勤)
作者:平潭税务 魏道兴
页: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