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中小企业减税可以提高其吸纳就业能力吗——基于中小板上市公司数据的分析

李威03

冯海波  陆倩倩
暨南大学经济学院

一、引 言
2012年以来，伴随着我国经济增速不断放缓，就业问题成为国家宏观经济政策关注的重点。2018年12月召开的中央经济工作会议将“稳就业”置于“六稳”工作之首，习近平总书记提出“就业是最大的民生”的论断。2020年，突如其来的新冠肺炎疫情对我国经济社会发展带来严重的冲击，保障就业成为维护社会稳定的关键因素。从世界各国的实际情况看，中小企业数量庞大，吸纳就业能力强，在中小企业工作的人员数量远远大于大型企业（周天勇，2006）。国家统计局发布的《第四次全国经济普查系列报告》显示，截至2018年年末，我国共有中小微企业1 807万家，占全部规模企业法人单位的99.8%；吸纳就业人员23 300.4万人，占全部企业就业人员的79.4%。鉴于中小企业在稳就业方面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政府采取多种手段促进其发展。在各类举措中，减税政策尤其引人注目。在我国经济下行压力持续加大的背景下，2019年财政部和国家税务总局发布《关于实施小微企业普惠性税收减免政策的通知》（财税〔2019〕13号），主要从增值税和所得税两个方面对小微企业实施了大规模的减税政策。及至2020年，为应对新冠肺炎疫情对国民经济尤其是就业产生的巨大影响，政府对中小企业采取了力度空前的减税政策。那么，随之而来的问题是，这些减税政策能否提高中小企业吸纳就业能力？

按照宏观经济学的基本原理，实现充分就业是财税政策的重要目标之一，学者们普遍认同减税有利于促进就业。从劳动需求的角度分析，对企业减税可以降低企业用工成本，增加企业对劳动力的需求；从劳动供给的角度分析，减税政策的替代效应大于收入效应，劳动供给会增加，政府可以通过减税手段稳定就业。由于各个行业的就业弹性不同，应该对就业弹性较大的行业加大减税力度（王春雷，2007）。已有的研究只是从一般意义上分析了减税对总体就业的影响，而对于中小企业这一特定群体缺少有针对性的考察。事实上，关于税收如何影响中小企业发展的研究是比较多见的。由于市场机制的失灵以及中小企业自身的缺陷，中小企业的健康发展仍需要政府支持。政府针对中小企业减税政策能够激发中小企业创新创业的积极性（冯海波 等，2019）；而创新创业行为又进一步提升了中小企业的成长性（李旭红 等，2014；李林木 等，2017）。文献回顾表明，在减税对中小企业影响问题的研究中，学者们更多地关注减税如何促进中小企业发展，而忽略了对中小企业吸纳就业能力的探讨。这些不足之处为进一步研究提供了空间。

二、理论分析与假设
在一般情况下，对追求利润最大化的企业主而言，利润的增加会使企业更有能力和动力去扩大生产经营规模，增加对劳动力的需求 ；相反，利润减少会导致企业没有能力和动力扩大生产经营规模，减少对劳动力的需求。税收作为企业生产经营的成本费用，其增减直接影响到企业利润的多寡，进而对劳动力需求产生影响（Shim 等，2011）。按照经济学的基本原理，减税会降低企业生产成本，有利于企业扩大生产，增加对劳动力等生产要素的需求。相比于大企业，中小企业规模小、营业收入少、利润薄，税收负担所带来的规模效应更加明显。从替代效应的角度看，企业对劳动的需求取决于资本和劳动的相对价格。资本与劳动是企业生产经营所必须投入的两大要素，税收会改变二者的相对价格，进而企业会在资本与劳动中选择成本较低的要素。中小企业大多是劳动密集型企业，加重企业税收负担将提高劳动的相对价格，降低中小企业吸纳就业的能力；相反，减轻企业税收负担将降低劳动的相对价格，提高中小企业吸纳就业的能力。行文至此，提出本文的核心假设。

假设1：减税可以提高中小企业吸纳就业能力。
由于不同类型税收的属性不同，因而针对不同类型税收的减税措施对中小企业吸纳就业能力的影响也不相同。从税种划分的角度看，按照征税对象不同，可以将所有税种划分为流转税、所得税和财产税。从我国现行的税制结构看，流转税占据绝对优势地位，所得税居于次要地位，财产税对全部税收的贡献最小。根据2018年的税务统计数据测算，流转税、所得税和财产税占全部税收收入的比重分别为54.6%、29.1%和16.3%。可以推断，中小企业的税收负担大多来自流转税和所得税，且流转税占比远远超过所得税，这意味着中小企业承担的流转税负担重于所得税。虽然流转税属于容易进行税负转嫁的税种，但中小企业由于规模小，在市场上的议价能力偏低，所以转嫁税收负担的能力弱。在这种情况下，众多的中小企业会承受大部分的流转税税收负担。因此，在中小企业承担的流转税负担远重于所得税负担的情况下，相比于所得税，流转税对中小企业的盈利能力影响更大，而企业的盈利水平直接决定了对劳动力的需求数量。分析至此，提出本文的第二个假设。

假设2：所得税与流转税对中小企业就业人数的影响具有异质性，与所得税相比，减轻流转税负担更有利于提高中小企业吸纳就业能力。

税收负担对中小企业吸纳就业能力的影响，也相当程度上取决于企业对劳动力的需求弹性。在劳动力过剩的情况下，劳动力的价格比资本的价格更便宜。所以，在改革开放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我国的中小企业大多属于劳动密集型产业。随着经济的发展，整个社会的劳动力供给在不断减少，劳动力价格开始逐步上升，机器设备对劳动的替代不断加强。1994年的税制改革，使增值税在整个税收制度中的重要性不断提升，目前占全部税收收入的比重超过40%。而增值税主要是对增值额课税，即征税对象是劳动和剩余价值。很显然，对劳动征税会进一步提升劳动力的价格。由此带来的后果是用机器设备代替劳动变得更有利可图。由于生产行业对劳动力的需求弹性大于服务行业（Slaughter，2001），所以政府的征税行为对生产行业吸纳就业能力的影响要大于服务行业。还需要考虑的问题是，劳动力成本可以在企业所得税前进行扣除，企业是否会通过增加劳动力成本来规避企业所得税税负？这里需要比较一下企业增加的劳动力成本和因此而减少的税收负担孰重孰轻。很显然，减轻的税收负担只是劳动力成本的一部分，是劳动力成本与企业所得税税率的乘积。因此，追求利润最大化的企业没有必要为了规避企业所得税而增加劳动力成本。分析至此，提出本文的第三个假设。

假设3：相比于服务业，减轻制造业税收负担对提高中小企业吸纳就业能力影响更显著。

一般而言，国有企业中大中型企业占比多，私营企业中中小企业占比多。与私营企业相比，国有企业通常承担着更多的社会职能，容易获得地方政府更多的支持。所以，国有企业追求利润的动机并不像非国有企业那样强。当税收政策或税收负担发生变化时，私营企业感受到的冲击要比国有企业大。如果假说1是成立的，即减税可以提高中小企业的吸纳就业能力，那么可以推演出本文的第四个假设。

假设4：相比于国有企业，减轻私营企业税收负担对提高中小企业吸纳就业能力影响更显著。

三、计量模型与数据
（一）计量模型设定及变量说明
根据研究假设，本文构建了以下线性回归模型以检验中小企业税收负担与其吸纳就业能力的关系：

其中，i表示企业，t表示时间，Lnemploymenti,t为被解释变量，表示i企业在t年吸纳就业人数的对数值；taxburdeni,t为核心解释变量，表示税收负担，包括总体税收负担Ataxburdeni,t、流转税税收负担Ttaxburdeni,t和所得税税收负担Itaxburdeni,t；Xi,t表示相关控制变量，主要包括企业资产规模（Lnasset）、企业经营规模（Lnincome）、有形资产密集度（Capital）、无形资产密集度（Intang）、资产回报率（ROA）和资产负债率（DAR）等；α0表示常数项；εi,t表示残差项。

被解释变量。本文所要回答的问题是对中小企业减税是否可以提高其吸纳就业能力，因而中小企业吸纳就业能力自然成为计量模型被解释变量。因为研究样本是中小板上市公司，所以采用企业年末在职员工的自然对数进行衡量。

解释变量。通过考察中小企业税收负担变化对其吸纳就业能力的影响，可以回答本文的研究主题，因而以企业税收负担作为计量模型的核心解释变量是合理的选择。依据前文理论分析提出的假设，要分别检验总体税收负担、流转税税收负担和所得税税收负担对中小企业吸纳就业能力所施加的影响。企业总体税收负担采用企业应缴全部税收占营业收入的比重来衡量，这种度量方法在以往的文献中被广泛使用，如李林木 等（2017）的研究，且与衡量一国宏观税负水平的道理是一致的。同时，借鉴范子英 等（2020）的做法，将流转税税收负担定义为企业应缴流转税占营业收入的比重；将所得税税收负担定义为企业应缴所得税占利润总额的比重。

控制变量。企业资产规模采用企业资产总额的对数表示，预期企业资产规模对中小企业吸纳就业能力会产生正向影响。企业经营规模采用企业年末营业收入的自然对数表示，预期对中小企业吸纳就业能力同样会产生正向影响。有形资产密集度采用企业固定资产净值占资产总额的比重来表示，由于资本对劳动具有替代效应，预期对中小企业吸纳就业能力会产生负向影响。无形资产密集度采用企业无形资产净值占资产总额的比重来表示，无形资产反映企业的技术和创新水平，技术和创新水平越高，需要的劳动力越少，预期无形资产密集度对中小企业吸纳就业能力会产生负向影响。资产回报率采用企业净利润占资产总额的比重来表示，预期将对中小企业吸纳就业能力产生正向影响。资产负债率为企业负债总额占资产总额的比重，反映一个企业的资本结构。一方面，负债占比的高低反映企业的经营风险，对吸纳就业可能会产生负向影响；另一方面，企业尤其是中小企业能够更多地通过负债方式获得融资，说明企业发展前景看好，资产负债率对吸纳就业能力具有正向影响。因此，资产负债率对吸纳就业能力的影响不确定。

（二）数据来源与描述性统计
本文数据选取自国泰安数据库 2010年至2018年中小板上市公司年报数据。在数据处理过程中，对金融企业、ST企业、当年上市或退市的企业、资产状况异常的企业进行了剔除。从各公司财务报表中寻找了公司的资产总额、负债总额、营业收入、利润总额、净利润、固定资产净额、应交税费合计等数据；从各公司的财务报表附注中寻找了应交税费明细，包括企业所得税、营业税、增值税；从治理结构中寻找了公司各年末职工人数的数据。在选取数据时采用的是合并财务报表数据而不是母公司财务报表数据。数据总样本量包括384家中小企业，9年一共3 456个观测值。变量的描述性统计见表1。

（三）估计方法
税收负担与企业就业人数可能存在双向因果关系。一方面，根据前文的理论分析，税收负担的变化会改变中小企业对劳动力的需求；另一方面，由于中小企业在吸纳就业方面具有重要作用，就业状况的变化会促使政府调整对中小企业的税收政策，反过来影响中小企业税收负担。动态面板广义矩（GMM）估计方法能够解决内生性问题而导致的估计偏误。GMM估计方法中，差分GMM估计方法无法克服弱工具变量问题；而系统 GMM估计方法不但可以解决弱工具变量问题，还可以估计不随时间变化的变量。因此本文选择使用系统GMM估计方法进行实证检验。

四、计量结果及分析（略）

五、结论与政策建议
本文从企业税收负担的角度，利用2010～2018年中小板上市公司的经验数据，实证检验了减税是否可以提高中小企业吸纳就业能力。研究结论如下：总体税收负担对中小企业的吸纳就业能力有显著的负向影响，说明减税可以提高中小企业吸纳就业能力，有利于促进就业。进一步研究发现，相比所得税，流转税对中小企业吸纳就业能力产生了显著的负向效应。同时，税收负担对中小企业吸纳就业能力的影响存在异质性，税收负担对制造业中小企业吸纳就业能力的负向抑制作用强于服务业业中小企业；对民营中小企业吸纳就业能力的负向抑制作用强于国有企业。

根据以上的研究结论，为了更好地缓解就业压力，发挥中小企业“就业蓄水池”的作用，本文提出以下几点政策建议：

第一，进一步降低中小企业的总体税收负担。在新冠肺炎疫情席卷全球的背景下，中小企业面临严重的生存危机。中小企业在稳就业方面具有重要作用，保中小企业就是保就业。为了使中小企业能够生存下去，帮助其渡过难关，政府应尽最大可能降低中小企业的总体税收负担。

第二，从稳就业的角度而言，降低中小企业流转税的效果要明显好于降低所得税，所以减税的主要方向应该是流转税。在流转税中，增值税占绝对优势，居于主导地位，那么降低增值税负担应该成为中小企业减税的着力点。

第三，普惠性减税和结构性减税相结合，重点降低制造业中小企业的税收负担。尽管税收负担对不同行业中小企业的就业人数均有负向影响，但由于行业自身的特殊性，税收负担对制造业中小企业就业人数的抑制作用更为显著。因此，国家减税降费的措施应以制造业中小企业作为减税的重点，实现所有行业中小企业税负只减不增。

第四，对国有与非国有中小企业实行一视同仁的减税举措，充分认识到私营中小企业在稳就业中的优势所在。各中小企业虽然面临的名义税负率是相同的，但相比于私营企业而言，国有企业能得到更多的政策性支持，因而税收负担对国有企业的冲击小于私营企业。因此，要想实现国有企业与私营企业的共同发展，在深化国有企业改革的同时，还应加大对私营企业的支持力度，重点落实私营中小企业的税收优惠政策，防止减税政策在实施过程中出现对私营中小企业口惠而实不至，从而最大限度地保护就业。

（本文为节选，原文刊发于《税务研究》2020年第10期。）